谢子清猛地背过身去,青色长衫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要将他的身影与这片天地融为一体。这时,十数个铁匠推着生铁锻打的犁头来到近前,见到谢子清后默默行礼,随后合力将犁头抬上城墙,刃口全部朝着城外方向。铁匠们的动作整齐划一,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
一切安顿完毕后,城头的铁匠们齐齐回头,为首一人撕开粗布衣襟,露出强健的肌肉,胸口赫然烫着湖州军户的烙印。他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王爷请看!我等世代皆是军户,如今湖州遇敌,正是我等履职之时。或许我等并未受过战阵操练,比不得守城将士,但给战马打蹄铁,给城墙补铁牙,这些却是做得来的。我等学得这份手艺,却是未曾学过怎么当逃兵!”
谢子清怔怔地抬头看着城墙上的铁匠们,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突然,一阵孩童的啼哭在人群中响起,他回首一看,只见一个年轻的母亲抱着婴儿跪在湿冷的石板上。那妇人声音哽咽,却字字清晰:“半年前我一家在湖中遭遇水匪,丈夫不幸惨死。是王爷如神明天降,杀退水匪,又将随身披风裹住我们母子。”说着,她突然扯开婴儿襁褓,露出婴儿红润的小脸,继续说道:“既然我们母子之命是王爷所救,那如今是不是该随王爷断在湖州城的朝阳里?”
谢子清踉跄后退,不觉老泪纵横,许久后才长叹一声:“你们……你们是要陷本王于不义啊!”
这时,不少城中老弱推着粮车从长街尽头走来,车辙压着青石板上“谢氏监造”的铭文,咯吱声惊起满城雀鸟。来到近前,一个独臂老汉一指车上粮袋,声音沙哑却坚定:“王爷不必多说,湖州城的根早已种在我等骨头里了。与其匆匆出逃,流离失所,却不如在此与来犯之敌拼个鱼死网破,既全王爷忠义,又尽我等小民感恩之心!”
谢子清立在那里,久久不能说出一句话来。最终,他挥手示意守城军士将那些木箱中的银两齐齐推入河道之中,然后转身含着眼泪对周围百姓说道:“既然众父老愿固守此城,那本王便在此立誓,今日之后,城在人在,城破人亡!若是此次能够侥幸击败敌军,则这河中银钱,城中百姓人人有份!”
随着谢子清话音刚落,围着的人群当即欢呼起来。接着,人群中有人哼唱出声,唱的正是湖州古调。很快,附和的人越来越多,最终形成了合唱。耄耋老翁用漏风的牙吹响骨笛,垂髫小儿晃着银铃,铁匠们以铁锤击打犁头,竟在城门上下奏出一首撼动山河的韵律。
这边湖州城中上下一心,共抗来犯之敌暂且不提,此时的四明山上也并不平静。
这一日,林安南正对着院中一株梅树饮茶,突然林远山急匆匆地跑了进来。林安南闻声问道:“这般匆忙,可是有什么急事么?”
林远山连忙说道:“回师尊,方才山下有人传来消息,说南楚闫礼、梁国张书澜两路大军齐集湖州城下,已经连续攻打数日了。”
林安南端着茶壶的手微微一怔,随后又问道:“谢王爷和明君如何了?”
林远山继续说道:“听来人说谢王爷誓与湖州共存亡,如今仍在带着城中军民奋战,只是南楚和梁国两军势大,看那情形只怕是要守不住的。却是未曾有明君消息。”
林安南从躺椅上站起身来,再次问道:“两国联军攻打湖州这般大事,吴国其它州郡却未有援兵么?怎的只有谢王爷一人苦苦支撑?”
林远山摇摇头道:“我等也是奇怪,但传信之人曾言,湖州周边州郡如今个个门户紧闭,严阵以待,但却未曾见有援兵前往。”
林安南沉思片刻后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我早就劝过谢王爷,如今钱昭昏庸不明,朝中奸人当道。似他这般位高权重,又清直孤高之人早已不适合参与朝政。不如早早隐退,来这四明山上随我钓鱼饮茶,做个悠闲的富家翁。可惜他却放不下湖州百姓,始终不肯。唉,终有此祸啊。”
一旁的林远山试探着问道:“那我等该当如何?如今师妹还在城中,此刻兵凶战危,一旦有个闪失……”
林安南叹了口气,缓步走入内堂之中,片刻之后换了身衣衫又走了出来,对林远山说道:“远山,去备我的马来。谢王爷这些年对四明山照顾颇多,又有明君这层关系,无论如何老夫也不能看着他战死城头,说不得要去湖州走上一遭了。我不在山上之时,带领众师弟看紧门户。”
林远山连忙躬身应允,前去准备。林安南缓步走出院外,看着远处起伏的山峦,叹口气道:“许多年未曾出山了,也罢,走走也好。”随着他身躯渐渐直起,双目之中也闪现出一道精芒。
四明山脚下,林安南催马穿过密林,正要来到大道上时,突然旁边的林中传来一阵歌声: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荷衣兮蕙带,儵而来兮忽而逝。
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
与女沐兮咸池,曦女发兮阳之阿。
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怳兮浩歌……”
听到这清越的歌声,林安南不禁皱起了眉头。这歌声分明离自己相距甚远,却清朗入耳,而且短短时间内便已来到近前。这首《少司命》正是《九歌》中的名篇,来人显然是将自己比作歌中的神灵,表达了一番思念之情。但仔细回忆,却似乎从未听过这个声音。于是,他勒住缰绳停了下来,朗声说道:“是哪位朋友来到四明山,怎的不出来与林某相见?”
话音刚落,只见林中转出一人,身形似被拉长的暮影,灰白色的长发以九环蛇骨扣束于顶,发尾悬着的陨铁珠随步伐轻叩作响。靛青交领内衬领口微敞,露出颈侧墨色刺青——细看竟是百条衔尾小蛇盘成的太极图。外袍看似素黑,但林安南一眯眼便看清其上密布着银线绣的断剑纹,每柄残剑末端都连着蛇形血槽。
就在那人走来之时,林间腐叶忽如群蛇昂首,随着那人脚步落下,形成一道蜿蜒的霜迹。其玄色苎麻袍角扫过之处,地衣瞬间凝出一层鳞状冰纹。
虽然林安南并未见过此人,但其一举一动无不凸显着其深厚的内功,而其腰间缠着的那把乌金软剑更是令林安南不禁皱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