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宫变乱初起之时,正在侧殿打坐的一个老者倏然睁眼。随着他站起身来,便见灰麻长袍垂落如瀑,襟口斜裁露出内里月白中衣,领缘绣着断续的云雷纹。发髻以一截玉簪随意绾起,几缕银丝垂在瘦削的颧骨旁。眼窝深陷似幽潭,瞳仁泛着青灰的冷光,眼皮每眨动一次,便似寒潭泛起涟漪。鼻梁如刀削般陡直,唇角两道法令纹深如沟壑,却偏偏在左颊缀着颗朱砂小痣。十指修长似竹节,指甲修剪得极短,掌纹间隐现霜色纹路,仿佛冰裂瓷器。腰间束着五股绞银麻绳,绳结处坠着枚青铜铃铛,偏生行走时寂然无声。这正是常年隐匿于宫中的一代宗师——拳圣萧不义。
只见萧不义推开房门,听着寝宫处传来的喊杀之声,不禁微微皱眉,旋即便要冲出,但脚步在踏出房门的刹那突然收住。随后抬眼望向斜上方的檐角处,朗声道:“何方高人,何不现身一见?”
话音刚落,上方传来一声轻笑,接着便见一个身影轻飘飘地落在院中。“拳圣之名果不虚传。”来人声音沙哑如磨砂,“不过今夜你若是想去救牛清却是不能了。”
萧不义瞳孔微缩,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单单对方飘落院中的身形便知来者武艺未必在自己之下。此时再仔细一看,只见对方一身玄麻短打泛着经年火燎的焦褐色,肘部补丁叠着补丁,针脚粗粝如蜈蚣爬痕。腰带是条浸透汗渍的生牛皮,铜扣早已磨去纹饰,只余一团浑圆暗光。颈间堆叠着三层褶皱,皮肉松垮处隐见青紫血管虬结,却随呼吸如地龙翻腾,分明是内劲鼓荡之相。
鹰钩鼻尖垂着颗浑圆汗珠,将坠未坠。薄唇抿作刀刻细线,唇纹里似嵌着洗不净的硝石粉末,说话时似有火星迸溅。花白须髯硬如钢针,左腮一道旧疤斜劈至耳根,生生将胡须斩成两截,断须处竟新生出赤红绒毛,似地火从岩缝里钻出。十指骨节暴突如陨铁疙瘩,掌纹被厚茧磨成混沌一片,赤足套着双露趾麻履,脚背青筋盘曲如老藤,最骇人的仍是那双眼。瞳孔收缩如针尖,眼白密布血丝织成火网,目光扫过青砖时,砖缝里的潮气都仿佛要嗤嗤蒸成白烟。眼尾褶皱处堆叠如熔岩裂纹,眨动时似有流火在皮下隐隐游走。
“敢问阁下高姓大名?”萧不义仔细思索了自己脑中的江湖高手,却似乎并未有此人这般形貌的。
“江湖草莽罢了,怎敢劳萧宗师惦记?”那人似乎并不想过多说话,只是将手一摆,“素闻拳圣威名,今日正好领教一番。”
萧不义也知道今日之事只怕自己难以多顾,对方有备而来,又有这般高手阻住自己,牛清只怕是难逃生天,自己虽然护在其宫中,但也只是利益交换罢了,如今之计,当以此战为先。于是不再多言,而是一步踏出,左肩微沉,当右手自袖中探出时,指尖已凝着三寸气芒。
另一边那人鼻腔喷出白气,右脚后跟碾碎石板,左脚尖却在地上旋出半圆浅坑。宫灯忽明忽暗间,两人身影陡然模糊。
“嗤”的一声裂帛声响,萧不义指风洞穿对手残影,在朱漆廊柱上留下五个透亮孔洞。那人真身却自梁上倒挂而下,蒲扇般的右掌挟风雷之势拍向天灵。萧不义不闪不避,左掌翻腕上托,两股气劲相撞的刹那,檐角蹲兽轰然炸裂,碎瓦如蝗群四射。
在坠落的碎瓦间,二人身影不断穿梭交错。萧不义指掌翻飞似白鹤梳翎,气劲阴柔绵密,每每将触及砖石便留下蜂窝状细孔;而对手则拳脚大开大阖,招式未至,劲风已在地面犁出道道沟壑。三十招过去,盘龙金柱已是尽布蛛网裂痕,簌簌落下金粉。
那人忽然变招,右腿横扫之势中途陡收,足尖点地借力腾空,左膝如重锤砸向对手面门。萧不义双掌交叠封架,却觉这记膝撞暗藏七重后劲,脚下青砖“咔”的裂开。他喉间低喝,腰身如蛇扭转,竟将这刚猛力道导入地面。霎时方圆丈许的地砖同时跳起,碎石如蝗群扑面。
“来得好!”那人大笑震落睫上石粉,双臂交叉护面硬闯碎石阵。布帛撕裂声接连响起,精壮臂膀霎时血痕密布,冲势却更添三分暴烈。萧不义瞳孔骤缩,急退时双手连挥,气劲织成无形罗网。此时那人铁拳破空而至,拳锋与气网相触竟发出金铁交鸣。
僵持不过弹指,气网突然坍缩。萧不义十指如抚琴弦,将溃散气劲化作千百牛毛气针。那人见状鼻腔哼出白练,胸腹猛然收缩,周身毛孔迸发灼热气浪。气针遇热偏移,擦着耳畔掠过,在宫墙上凿出繁星般的孔洞,簌簌落下灰粉。
两人身形乍分,萧不义后背撞断汉白玉栏杆,嘴角渗出血丝;那人也踉跄着跌坐丹墀,左肩赫然插着半截玉栏碎片。二人粗重的喘息声在夜色中格外清晰,连院中池水都随之泛起涟漪。
“好个焚血蒸云,”萧不义抹去唇边血迹,灰袍无风自鼓,“阁下是拜火教中的哪位高人?竟能将横练功夫练到这般境界。”
那人抬手拔下肩头碎玉,伤口竟无鲜血涌出:“萧宗师眼力果然非凡,不过贱名何足挂齿。”随后又赞道:“倒是萧宗师这手化气成丝的功夫,比闺阁女子绣花还要精细三分。”说话间肩头筋肉蠕动,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拢。
话音未落,二人同时暴起,萧不义身形如鬼似魅,踏着残破廊柱腾挪,每一步都在柱身留下霜白足印;那人则似蛮象冲阵,所过之处地砖尽成齑粉。三根龙柱在二人激斗中接连崩塌,使得偏殿顶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就在此时,萧不义突然卖个破绽,左肋空门大露。那人眼中精光暴射,右拳直捣黄龙,却在触及灰袍时面色骤变——那衣料竟似涂满油脂,拳劲不由自主滑向侧方。萧不义趁机锁住他右腕,左手并指疾点胸前要穴。
千钧一发之际,那人喉结滚动,胸腔陡然塌陷三寸。指风擦着心口掠过,在身后宫墙上炸开脸盆大的凹坑。他顺势旋身,左肘如重锤砸向对手太阳穴。萧不义偏头避过,耳垂却被劲风撕开一道血口,殷红血珠溅在斑白鬓角,宛如雪地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