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内,气氛压抑。贺瓌端坐帅案之后,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桌面,发出单调的“笃笃”声。他面前摊着最新的军报:李珂的后唐轻骑如同跗骨之疽,沿着河岸烽燧线疯狂破坏,传讯体系几近瘫痪;杨刘城方向,安彦之的告急文书越来越绝望,字里行间透出孤城将倾、疫病横行的惨状;而后唐主力,虽受疫病困扰,攻势稍缓,却依旧如同铁桶般死死箍住杨刘。更让他心头如同压了块巨石的,是麾下诸将之间那日益尖锐、几乎不加掩饰的对立。
帐帘被猛地掀开,一阵裹挟着初春寒意的冷风呼啸而入。骑兵都指挥使谢彦章大步流星地跨入帅帐,铁甲上沾满新鲜的泥点和草屑,腰间佩刀随着急促的步伐不断撞击着甲片,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他面色阴沉如铁,向贺瓌草草抱拳行礼:“贺将军。”
贺瓌缓缓抬起眼皮,目光如刀般扫过谢彦章那张桀骜不驯的脸庞。只见其眉宇间虽带着疲惫,却掩不住那股子锐气。他淡淡应了一声:“嗯。前哨如何?”
“唐狗斥候愈发猖獗!刚在落马坡又吃掉我一队巡骑!” 谢彦章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木柱上,震得灰尘簌簌落下,“李珂那厮滑如泥鳅,专挑我军软肋下口!如今步骑脱节,烽燧尽毁,我军如同盲人摸象,处处受制!”他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如此下去,莫说救援杨刘,只怕自身都难保!”
说到这里,谢彦章突然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逼视着贺瓌,声音陡然拔高:“贺将军!不能再这样步步为营,坐以待毙了!末将请命,率本部精骑,再冲一次!绕过杨刘外围后唐大营,直插其德胜渡口粮道!断其根本!必能迫阎宝回援!届时,贺将军再率主力压上,内外夹击,必破唐贼!”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急,字字如箭,带着压抑已久的冲动和近乎狂热的求战欲望。
贺瓌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死结,额间青筋暴突。又是这样不计后果的冒险!野狐峪的惨痛教训还不够吗?他强压着心头翻腾的怒意,声音冷得像冰:“谢将军!野狐峪之败,殷鉴不远!阎宝狡诈如狐,岂能没有防备?德胜渡口,必是龙潭虎穴!你轻骑突进,孤军深入,一旦中伏,便是全军覆没之局!届时,非但救不了杨刘,反折我大军锐气!”
“那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杨刘陷落,看着安彦之将军和一众袍泽困死城中吗?!”谢彦章毫不退缩,声音激越得近乎嘶哑,“步步为营?贺将军!杨刘还能撑几天?粮尽援绝!疫病横行!我们在这里多耗一日,杨刘就离鬼门关近一步!战机稍纵即逝!当以雷霆手段,行险一搏!末将愿立军令状!若不能搅乱唐贼后方,提头来见!”
“住口!”贺瓌终于按捺不住,猛地一拍帅案,震得笔架上悬挂的紫毫笔簌簌跳动。他须发戟张,眼中怒火喷薄而出,“谢彦章!你眼里可还有本将军!还有军令!?你只知一味冲杀,逞匹夫之勇!全然不顾大局!我军步卒为主,稳扎稳打,步步紧逼,方是正途!你如此急躁冒进,是想将数万将士的性命,都葬送在你的莽撞之下吗?!”
两人的目光如同刀剑般在空中激烈碰撞,帅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火药味。侍立一旁的步军都指挥使王彦章和其他将领噤若寒蝉,无人敢插话。贺、谢二人因战略分歧产生的裂痕,在野狐峪失利和杨刘危局的催化下,已彻底公开化、白热化。一个求稳,一个求快;一个视对方为鲁莽的愣头青,一个视对方为畏敌怯战的庸帅。这巨大的分歧,如同毒疮,在梁军这庞大的肌体上迅速溃烂。
就在梁军帅帐内剑拔弩张之际,距离中军大营数里外的一片河滩洼地中,几个与周围环境完美融合的“泥人”正在缓慢移动。这里是后唐最精锐的斥候小队,领头者绰号,身形瘦小如猿猴,动作却异常敏捷。他们脸上涂抹着河泥,身披缀满枯草芦苇的伪装蓑衣,在冰冷的泥水中匍匐前进,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睛,死死盯着远处官道上往来巡逻的梁军骑兵。
“头儿,看!梁军斥候又出来了!”一个年轻的斥候压低声音,指向远处一队约五十骑的梁军轻骑。那队骑兵装束精悍,马匹神骏,行进间透着一股骄横之气,正是谢彦章麾下最精锐的斥候骑兵,负责外围警戒和反侦察,手段狠辣,后唐斥候多有折损在其手下。
泥鳅眼中寒光一闪,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来得正好!按计划行事!记住,只许败,不许胜!把‘东西’,给我‘丢’得显眼点!”
“明白!”几个斥候低声应道,眼中闪烁着兴奋和紧张交织的光芒。
泥鳅深吸一口气,突然从泥水中一跃而起,故意弄出极大的声响,同时用带着浓重代北口音的沙哑嗓音高喊:“弟兄们!那边有梁狗的游骑!人不多!宰了他们,回去领赏!”
“杀啊!”其余几名斥候也纷纷跃起,挥舞着手中的横刀,咋咋呼呼地朝着那队梁军斥候冲去,看似凶猛实则脚步虚浮,破绽百出。
这突如其来的袭击,立刻引起了梁军斥候的注意。领头的梁军队正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轻蔑的狞笑:“嘿!几条唐狗杂鱼,也敢来捋爷爷虎须?弟兄们!围上去!抓活的!老子要扒了他们的皮点天灯!”
梁军斥候们发出兴奋的怪叫,如同发现猎物的狼群,策马扬鞭,瞬间散开队形,朝着这几个不知死活的后唐斥候包抄过来,马蹄踏碎泥浆,溅起大片水花。
双方迅速接近。泥鳅等人装模作样地抵抗了几下,挥出的刀软弱无力,射出的箭矢歪歪扭扭地插入泥地。眼看梁军骑兵锋利的马槊就要刺到身上,泥鳅突然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风紧!扯呼!”话音未落,他第一个转身,连滚带爬地朝着芦苇荡深处没命逃窜!其余斥候也如同受惊的兔子,丢盔弃甲,狼狈不堪地四散奔逃,将随身携带的干粮袋、水囊、甚至一把破旧的角弓,都“慌乱”中遗弃在泥泞的河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