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延孝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争吵的两人,穿透了金碧辉煌的宫殿,看到了前线那些缺衣少食、士气低落的士卒,看到了将领之间互相倾轧掣肘的丑态,看到了粮道上被层层克扣的粮秣,看到了……一片灰败的、令人窒息的未来。
这无望的效忠,究竟意义何在?这个念头如同一条阴冷的毒蛇,悄无声息地缠绕上康延孝的心头,尖锐的毒牙刺入他最后的忠诚。那只紧握刀鞘的手,指节再次因用力而泛白,却已不再是因为愤怒,而是源于一种在心底蔓延的、冰冷的异样情绪。一丝对自身所处阵营价值的根本怀疑,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一圈又一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自从那份可疑的军令传到他手中后,他便日日不安。但最终因他固守滑州未受大战波及,侥幸逃过了牛友贞的责难。而贺瓌被撤换一事,更使得那份军令的真伪成了无人知晓的秘密。但那个埋下的疑问却如同骨鲠在喉,令他时时自危。
此刻,康延孝微微侧首,目光极其隐蔽地扫过御座上那位眉头紧锁、犹豫不决的年轻帝王。牛友贞那不断叩击御案的手指,在康延孝这个沙场老将眼中,分明就是内心慌乱无措的掩饰。一丝几不可闻的、带着浓浓失望的冰冷叹息,从他紧抿的唇间无声逸出,迅速消散在压抑的殿宇空气中。
牛友贞的目光在敬翔的忧愤与段凝的激昂之间反复游移,如同秋风中摇摆的芦苇。最终,那根名为“不甘”的心弦被段凝描绘的“决胜”图景重重拨动。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某种决断的勇气,手指终于停止了无意识的叩击,猛地按在冰冷的紫檀木案面上。
“二卿所言,俱是为国分忧。”牛友贞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沉稳,试图掩盖其下的摇摆,“然军情如火,不容久拖。朕意已决!”他目光扫过阶下,在段凝骤然亮起的眼神和敬翔瞬间黯淡下去的目光中停顿了一瞬。
“黄河天堑,乃我大梁国脉所系,不容有失!敬相‘固守黄河’之策,乃根本大计!”他首先肯定了敬翔,这让老臣紧绷的肩膀似乎微微松了一丝。但紧接着,牛友贞话锋一转,目光投向段凝:“然段将军所言亦不无道理!一味死守,终非长久之计。当此危局,需有进取之心!”
他提高了声音,做出最终部署:“旨意:”
“黄河八百里防线,仍依敬相所议,依托杨刘、德胜、澶州、黎阳四大要塞,深沟高垒,加固城防,各寨守军务须严密戒备,烽燧相望,日夜巡弋,绝不容唐贼一兵一卒轻易渡河!户部、工部当倾力筹措粮秣军械,优先供给河防诸军!”
“擢升段凝为北面行营招讨使,总制德胜、澶州一线河防诸军事宜,统筹应对北线唐军主力!”此言一出,段凝脸上瞬间迸发出难以抑制的得色,下意识地挺直了胸膛。牛友贞的目光随即转向阴影中沉默的康延孝:“康延孝将军,勇毅善战,熟知北线军情,加授北面行营招讨副使,襄助段将军,协防策应,专责德胜南城及周边渡口防务!”
康延孝闻声出列,动作干净利落,单膝跪地,甲叶发出一声短促的轻响:“末将领旨!”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是那低垂的头上,浓眉在“副使”和“襄助”二字传入耳中时,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总制大权归于段凝,他这“副使”,不过是听命行事的角色。
“王彦章将军,”牛友贞的目光转向殿中另一位一直沉默、却散发着无形压力的雄壮身影,“加授东面行营招讨使,专责杨刘渡、麻家口、马家口等东线防务!务必扼守要津,不容唐贼自东路突破!”
王彦章,这位以在胡柳陂重伤于王璟若枪下的梁军第一猛将,闻言只是抱拳沉声应诺:“末将遵旨!”声音浑厚如钟。他浓眉下的虎目扫过段凝,又瞥了一眼康延孝,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复杂。他被钉在了东线,与段凝分掌兵权,这本身就意味着朝堂对前线将领的防备与制衡。段凝主责核心北线,位在他之上,这安排让他心中亦感憋闷。
“段将军,”牛友贞最后看向段凝,带着一丝期许,“朕予你临机决断之权!若审时度势,确有把握,可酌情抽调精锐,寻机对北岸唐军进行有力反击,挫其锋芒!然切记,河防根本不容动摇,一切行动,务必以稳守为前提!”
这“酌情”、“反击”、“以稳守为前提”,如同给奔马套上了缰绳,将段凝所渴望的“倾力决战”阉割成了一个束手束脚、充满不确定性的“有限出击”。段凝眼中炽热的光芒瞬间黯淡了几分,但仍强撑着躬身:“臣,领旨!必不负陛下重托!”声音里的激昂明显打了折扣。
这场决定后梁命运的御前会议,就在这样一种充满妥协、矛盾、隐患重重的旨意下达后,落下了帷幕。结果看似兼顾了“固守”与“主动”,实则埋下了致命的裂痕:段凝获得了总制北线的名义大权,却并无真正集中力量决战的授权,其能力与威望也不足以服众,更与勇猛但地位略低的王彦章形成潜在冲突;而康延孝这位宿将,被置于段凝这个他内心鄙夷的上司之下,担任有名无实、责任重大的“副使”,其心中那冰冷的失望与异心,如同投入干柴的火星,只待一个契机便会燃起。
“退朝——”内侍尖细的嗓音划破沉寂。
文武百官如蒙大赦,纷纷躬身行礼,鱼贯退出崇政殿。沉重的殿门被缓缓推开,深秋凛冽的寒风立刻呼啸着灌入,卷走了殿内残留的暖意和炭火气,带来一股刺骨的萧瑟和铁锈般的冰冷气息,仿佛预示着帝国未来的凛冬将至。殿外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压抑得令人窒息。
康延孝随着人流走出大殿。他沉默地走下汉白玉台阶,玄色甲胄在灰暗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他刻意放慢脚步,落在众人之后,仿佛要与这个腐朽的朝廷保持最后一点距离。当走到殿前广场边缘,即将步入通往宫门的漫长甬道时,他忽然停住脚步,最后一次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