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延孝的吼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城头一片哗然。火把的光芒瞬间集中在他身上,数十张强弓硬弩齐刷刷地指向了他,弓弦绷紧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不许动!放下武器!”城上唐军校尉厉声喝道,声音中充满了惊疑和警惕。康延孝这个名字,在唐军中并非无名之辈。
康延孝依言,缓缓抽出腰间横刀,又解下箭壶,将它们轻轻放在地上,再次高举双手:“请速通禀王建及将军!康延孝,特来献上破梁之钥——黄河八百里防线布防全图!”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夜风将他的声音传得很远,在城墙上回荡。
城头陷入短暂的死寂。火把的光芒在夜风中摇曳,将守军们惊愕的面容映照得忽明忽暗。“黄河布防全图”这几个字如同惊雷般在每个人耳边炸响,所有人都明白这份情报的分量——它足以颠覆整个战局!
沉重的城门突然发出“嘎吱嘎吱”的绞盘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城门只开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仿佛一张谨慎张开的嘴。一队全副武装的唐军精兵如临大敌地冲出,刀甲在火光下泛着冷冽的寒光。为首的军官鹰目如电,仔细搜查了康延孝全身,确认再无武器后,才沉声道:“康将军,请!王将军在城楼等你!”声音虽刻意保持着平静,却仍掩不住那一丝震撼的颤抖。
康延孝被押解着穿过阴森幽暗的城门甬道。潮湿的石壁上凝结着水珠,在火光映照下如同无数双窥视的眼睛。他每一步都踏得沉稳有力,靴底与石阶相触发出的声响,在幽闭的空间里格外清晰。这些脚步声仿佛踏在他过往的忠义之上,踏向一个不可知的未来。他没有回头,只是挺直了脊背,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跳动的火把光芒。身后,那咆哮的黄河,那浸透梁军将士鲜血的土地,那腐朽不堪的梁廷,都在这一刻,被他彻底抛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德胜北城城楼内灯火通明,松脂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在夜的寂静中格外清晰。王建及身披重甲端坐主位,连日守城的疲惫在他眼角的皱纹中显露无遗,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仿佛能洞穿人心。令人意外的是,郭崇韬竟也在此,显然是因紧急军情被连夜召来。两人看着被押解进来的康延孝,脸上都带着难以掩饰的震惊和审视。城楼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火把的光影在墙上不安地跳动。
康延孝站定,无视周围刀枪环伺的森然杀气,对着王建及和郭崇韬抱拳一礼,声音嘶哑却清晰:“败军之将康延孝,见过王将军,郭侍郎。”
王建及目光如电,上下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康延孝?你身居梁军招讨副使之位,深夜孤身渡河,所为何来?莫非是段凝的诈降之计?”
康延孝脸上露出一丝惨然又带着无尽嘲讽的笑意:“诈降?段凝那等蠢物,也配让康某行此险招?”他猛地撕开自己皮甲内侧的衬里,从里面取出一卷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浸染着他体温的厚厚绢帛。他双手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这份东西所承载的重量和背叛的决绝。随后他将绢图高高举起:
“此乃后梁黄河防线八百里布防详图!自黎阳津起,至博州渡口止!各处要塞、渡口、兵力配置、守将姓名性情、粮草囤积地点、烽燧传递路线、乃至各军之间联络暗号…尽在其上!更有段凝、王彦章所部最新动向及彼此掣肘之实情!”
此言一出,城楼内瞬间落针可闻!王建及和郭崇韬猛地站起身,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精光!黄河布防全图!这简直是天赐之物!
“呈上来!”郭崇韬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亲卫小心翼翼地从康延孝手中接过那卷沉甸甸的油纸包,呈到王建及和郭崇韬面前。两人迅速解开油纸,就着明亮的灯火,将绢图展开。
图上,黄河蜿蜒的线条清晰可见。密密麻麻的标注,用蝇头小楷工整书写,详尽得令人窒息:黎阳津:守将张朗,兵三千(步卒两千,骑一千),性情谨慎,粮草囤于津西三里仓城…澶州:守将戴思远,兵一万八千(步一万二,骑六千),性贪吝,与段凝有隙…德胜南城:段凝帅帐所在,驻兵两万五千,城防坚固,然粮秣常被克扣,军心不稳…德胜北城原守备…杨刘渡:王彦章帅帐,驻兵一万五千(‘踏白都’精锐骑兵三千),虽勇但受段凝节制,补给常被拖延…麻家口:守兵仅八百,渡口水缓,河床坚实…马家口…博州渡…图上还清晰标注了段凝和王彦章两部兵力的实际控制范围,以及双方因权争而导致的防御间隙!
郭崇韬的手指在绢图上麻家口、马家口一带快速划过,眼中爆发出洞穿迷雾的锐利光芒:“此处!麻家口、马家口以西河段!梁军兵力最为薄弱!守将平庸,渡口水势相对平缓,河床多为硬地,利于大军登陆!段凝与王彦章部鞭长莫及,增援迟缓!天赐良机!天赐良机啊!”他猛地抬头,看向王建及,两人眼中都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王建及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狂喜,目光如炬,重新审视着阶下形容憔悴却挺立如松的康延孝:“康将军,此图若真,当为首功!然,你为何叛梁?又为何选在此时?”
康延孝挺直了腰背,迎向王建及锐利的目光,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带着刻骨的悲愤和冰冷的绝望:
“为何?王将军问得好!”他的眼中布满血丝,“康某半生戎马,为梁室浴血奋战,自问对得起牛氏!然!牛友贞昏聩,亲小人远贤臣;段凝之流,妒贤嫉能,只知争权夺利,克扣军饷,置前线将士性命于不顾!”
他的声音越来越激动,拳头不自觉地握紧:“杨刘渡血战,王铁枪为国前驱,连破十二寨,何等忠勇!然段凝坐拥重兵于德胜,竟按兵不动,坐视其孤军奋战,陷入重围!更克扣其粮饷,断其援兵!此等行径,与谋杀何异?”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已经嘶哑,脖颈上青筋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