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总管谢了座,喘了几口气,浑浊的目光扫过王璟若,微微颔首算是见礼。他接过小内侍递上的一个精巧的紫铜手炉,抱在怀里暖着手,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娘娘,老奴…刚从尚食局那边过来。”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今日…尚食局奉给凤仪宫的晚膳…老奴…老奴斗胆查看了一下…那汤羹…竟是用隔夜的鸡架子熬的…清得能照见人影…几样素菜也…蔫黄不堪…点心…更是昨日剩下的…都发了硬…”他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深沉的痛心和愤怒。
韩皇后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捻动佛珠的手指停顿了许久。暖阁内一片死寂,只有炭盆里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迟总管喘了口气,继续道:“老奴…老奴实在看不过眼,就…就去找了内侍省新任的刘少监…咳咳…”他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脸都憋红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那刘安…仗着是…是那位新得宠的刘娘娘…举荐的人…气焰…气焰嚣张得很…竟…竟对老奴说…说‘皇后娘娘如今清修养性,自当茹素惜福’,还…还说什么‘今日殿上王尚书进言,说国库空虚,当整治宫中奢靡用度,就连陛下如今也崇尚节俭,中宫理当表率’…简直…简直是混账话!”
他越说越激动,枯瘦的手紧紧抓着那铜手炉,指节发白:“更可气的是…老奴回来时…路过…咳咳…路过那‘听雨轩’…好家伙!灯火通明!丝竹之声隔老远都能听见!尚食局的小太监们端着食盒流水般往里送…那香气…隔墙都能闻到…尽是些山珍海味、时令鲜果!老奴…老奴在宫里活了大半辈子…从未见过如此…如此颠倒纲常、尊卑不分之事!”迟总管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悲愤和一种大厦将倾的无力感,他浑浊的老眼看向韩皇后,充满了痛惜,“娘娘…这…这宫里…要变天了啊!”
韩皇后依旧沉默着。烛光下,她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过了许久,她才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迟总管,最终落在王璟若身上。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悲戚,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了然和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反而沉淀下来的决绝。
“迟总管,辛苦你了。”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令人心头发寒,“本宫知道了。些许吃食,本宫并不在意。清粥小菜,亦可养身。她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转向窗外沉沉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夜色,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若千钧地落在每个人的心上。
凤仪宫后殿暖阁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琥珀,连时光流淌至此都变得黏稠而迟滞。烛火不安地跳动着,将韩皇后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在她身后投下摇曳而巨大的阴影,如同蛰伏的、沉默的命运。迟总管那番关于“听雨轩”珍馐满席而凤仪宫膳桌清汤寡水的悲愤控诉,字字泣血,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这位帝国女主人在臣子面前维持的最后一丝体面与尊严。
然而,预想中的悲泣或怒斥并未发生。她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尊被遗忘在神坛上的玉像,目光越过繁复却冰冷的雕花窗棂,投向窗外那浓得化不开的、吞噬一切光明的沉沉夜色。深秋的风在重重殿宇间疯狂穿梭,发出凄厉如鬼哭的呜咽声,卷起枯黄的落叶,一次又一次徒劳地拍打着紧闭的窗纸,发出沙沙的、令人心头发紧齿冷的声响。
“只是这风…起了。”韩皇后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自唇间飘出,却又带着千钧重负,沉沉地砸在暖阁内每个人的心上,激起无声却惊心动魄的回响。“吹得这宫里的灯火…都飘摇不定了。”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目光,那眼神里,之前的悲戚、哀怨、不甘、甚至愤怒都已被抽空,只剩下一种被数九寒冰彻底浸透后的、近乎死寂的虚无平静,以及沉淀在这片死寂最深处、一种令人心悸胆寒的、淬火般的决绝。
她缓缓站起身,月白色的素袍宽大而单薄,在昏黄的烛光下更显清冷寂寥,勾勒出她瘦削得仿佛随时会折断的身影。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对着侍立一旁、同样面色惨淡如灰的苏尚宫,用一种异常平稳、甚至堪称温和,却不含一丝暖意、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道:“苏尚宫,带迟总管下去,好好歇息吧。他年事已高,今夜又动了肝火,莫要再为此等琐事劳神伤身,熬干了心血。”她的目光随即转向如铁塔般肃立的王璟若,那平静无波的视线之下,是深不见底的、足以让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寒意与深意,“璟若,劳你奔波。本宫…还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体己话,想单独与你说说。”
就在王璟若要躬身领命,迟总管即将退出之时,韩皇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猛地转向苏尚宫,语速急促而低沉,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急迫:“苏尚宫,速去!立刻派人追上晋王的车驾!无论如何,将他请回来!就说…本宫有极要紧的事,关乎…关乎他自身前程性命,务必即刻来见!要快!”
王璟若心头猛地一凛,如同被冰锥刺中!还要召晋王回来?深夜同时召见手握兵权的重臣和已成年的皇子?这绝非寻常问话!一股强烈到几乎实质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滑腻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骤然收紧,让他几乎窒息。他立刻躬身,声音因这突如其来的重压而显得更加低沉:“臣,遵旨。”
迟总管浑浊的老眼在韩皇后那平静得近乎诡异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似乎想穿透那层平静看到底下汹涌的暗流与裂痕。他又深深地看了一眼眉头紧锁、面色凝重的王璟若,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沉重得几乎要将这暖阁地板压塌的、微不可闻的叹息。他在苏尚宫小心翼翼却难掩悲戚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起身,那佝偻得如同承载了太多宫闱秘密与岁月尘埃的背影,一步一步,艰难地消失在暖阁门外厚重的帷幔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