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高震主!这四个字像毒蛇一样噬咬着李存义的心。牛清当年如何篡唐?这乱世之中,父子兄弟尚不可信,何况臣子?蜀地富庶,甲兵精锐,若郭崇韬真有异志,效仿刘备据蜀而成鼎足之势,再联络中原那些一直未曾真心归附的骄兵悍将……李存义不禁打了个寒颤,他仿佛看到自己辛苦打下的江山,正因这个他曾经无比倚重的臣子而摇摇欲坠。
“来人!”他陡然停步,声音尖厉,穿透殿门,“速传!传马军指挥使李珂、内直使马彦珪即刻入宫见驾!要快!”他特意点了这两个名字,李珂自当年胡柳陂之役后便被调到其身边,掌管部分禁军;马彦珪则是其心腹,更是内侍省中以机敏狠辣着称的内侍。在此刻,他下意识地避开了宰相与枢密院,选择了更为直接、也更隐秘的执行力量。
深宫的寂静被骤然打破,脚步声和低语声在重檐下迅速传递。不到半个时辰,李珂一身戎装,马彦珪则穿着深青色内侍常服,两人皆面带惊疑,匆匆步入殿内,跪伏于地。
李存义没有让他们起身,而是直接将那卷已被他攥得温热的密奏掷到二人面前。
“你们看!好好看看!朕的招讨使使,朕的心腹重臣,在蜀中做得好大事业!”
李珂率先拾起奏疏,快速浏览,他的脸色逐渐变得震惊、愤怒,继而转为一种武人的直率焦灼:“陛下!郭崇韬竟敢如此跋扈!藐视天使即是藐视陛下!蜀中精兵尽在其手,若生异心,后果不堪设想!臣请陛下速发圣旨,夺其兵权,押解回京!若其抗旨,请陛下许臣率禁军精锐,即刻西征,平叛讨逆!”他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果断,甚至有些鲁莽。
李存义听着,脸色阴沉不定,未置可否。目光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细细品味奏疏每一个字的马彦珪。
马彦珪缓缓抬起头,他的脸白净无须,眉眼细长,此刻却透着一种与内侍身份不符的冷静与狡黠。他声音尖细却清晰,如同冰冷的银针刺破空气:“陛下息怒。李指挥使忠勇可嘉,所言乃是正理。然,发兵征讨,事关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稍作停顿,观察了一下李存义的神色,继续缓缓道:“其一,大军远征,粮草辎重非同小可,且旷日持久。其二,而今中原初定,河朔之地,藩镇之心未宁,若精锐尽出西征,恐腹地生变。其三,也是最紧要处——郭招讨是否已反,奏疏所言是否全然属实,尚需最后印证。若其并未反心,而我大军压境,岂非逼反忠臣?陛下与郭招讨多年君臣之情,亦当存有一线余地。”
这番话,看似持重老成,实则句句戳中李存义心中的疑虑与软肋。李存义眉头紧锁:“以你之见,该当如何?”
马彦珪深深一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陛下,当遣一绝对心腹之人,持陛下密旨,星夜兼程再入蜀中,宣郭招讨回京。此人需精明强干,善于察言观色。其明面使命,仍是宣慰,并可核查向使者所奏之情,以示陛下不偏听偏信,给郭招讨一个自辩的机会,安其心,亦安蜀中军心。”
他话锋微微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冰冷的意味:“然,密旨之中,陛下需授其全权。若郭招讨见旨后,欣然奉诏,即刻交卸兵权随使还朝,则证明其或虽有骄纵,却无反心,陛下可另行处置。若其……”马彦珪顿了顿,语气森然,“若其推三阻四,借口拖延,甚至流露出丝毫不臣之态,则其心可诛!届时,陛下密旨当授权魏王殿下与钦使,为社稷计,……可就地处置,以绝后患!如此,既可避免大军征伐之劳,又能迅雷不及掩耳,铲除巨患于未萌之时!”
“就地处置”四个字,如同冰锥,刺入寂静的空气中。李珂闻言,脸色微变,张了张嘴,却没再说话。
李存义沉默了,他背对着两人,望向窗外萧瑟的庭院,目光闪烁不定。郭崇韬的脸庞在他脑海中反复出现,有功臣的忠耿,也有权臣的桀骜。猜忌与恐惧,最终如同潮水般淹没了最后一丝君臣情谊和理智。
良久,他猛地转过身,脸上已是一片决绝的冷酷:“就依你所言!”他走到御案前,铺开一张特用的黄绢,提起朱笔,略一沉吟,便飞快地写下一道手诏。言辞刻意模糊,只强调“蜀中事宜,皆委魏王与卿等共议,务求安稳,若有跋扈难制者,……当机立断,便宜行事!”写毕,他取出随身携带的皇帝小玺,重重地钤印其上。
他将这封弥漫着杀机的密旨递给马彦珪:“马彦珪,朕命你为宣慰副使,即刻挑选绝对可靠的心腹人手,昼夜兼程,再赴蜀中!见此手诏,如朕亲临!务必……见机行事,莫负朕望!”
马彦珪恭敬地双手接过,将那卷轻飘飘却重如山河的绢帛小心翼翼纳入怀中贴肉藏好,感受到那玉玺的冰凉透过绢帛渗入肌肤。他伏地叩首:“臣纵使肝脑涂地,亦必为陛下分忧,绝不负重托!”
然而,宫廷之中,从无真正的秘密。尤其是皇后刘氏的眼线,早已如同蛛网般遍布紫微宫。几乎在马彦珪接到命令的同时,消息已飞快地传入了坤宁宫。
刘皇后正对镜卸妆,闻听心腹宫女的低声禀报,她拔下金簪的手微微一顿。镜中映出的容颜依旧美丽,却刻满了权力滋养出的精明与冷酷。
“陛下还是太顾念旧情,太过优柔!”她冷哼一声,将金簪重重拍在妆台上,“‘便宜行事’?‘当机立断’?话说得含糊,那马彦珪是个伶俐人,但万一他揣摩不透圣意,或是临事手软,岂非纵虎归山?郭崇韬若回到洛阳,巧言狡辩,陛下心一软,我等岂不前功尽弃?届时他挟平蜀之大功归来,权势更盛,还有我等的活路吗?”
她猛地站起身,华贵的裙裾拂过光滑的青砖地面。眼中闪烁着极端狠戾决绝的光芒。“绝不能给他任何喘息之机!必须趁此机会,将他彻底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