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鸟尽弓藏,竟至于此……”他低声自语,声音中充满了无力、悲凉与难以抑制的愤怒。他知道,那马彦珪带去的,很可能是一场即将降临的、针对国家柱石的滔天阴谋。他连忙对费听拓山说道:“费听师兄,劳烦你再走一趟蜀中,将朝中消息传给常大哥和老杜他们,让他们做好蜀中变乱的准备,紧守剑州门户。再带话给郭崇韬,劝他小心魏王和向延嗣等人。”费听拓山知道此事重要,不敢耽搁,当下点头领命而去。
见费听拓山离开,谢明君来到王璟若身后,轻轻靠在他宽厚的脊背之上,然后问道:“我等该当如何?”
王璟若转回头来,轻轻抚摸着她已逐渐显怀的小腹,沉声说道:“你且安心养胎,此事我自有计较。便是有所变故,也定能护得你们周全。”
虽然这边费听拓山一路疾行,然而,关山阻隔,蜀地形势复杂,又在剑州耽搁了一日,以至于当他到得成都之时,却还是未能赶到马彦珪之前。
而在成都,郭崇韬对即将到来的杀身之祸似乎毫无察觉,或者他有所察觉,却选择了以国事为重,不愿擅离职守,或许内心深处仍存着一丝对皇帝理智的微弱希望。
如今他依旧每日忙碌到深夜,处理着堆积如山的政务,接见各地前来表示归顺或请求指示的降官,派兵清剿残余的溃兵盗匪,审核减免赋税的方案,安抚惊魂方定的百姓。只是偶尔在深夜独处,批阅完最后一份文书后,他会揉着酸涩的眼睛,走到院中,望着北方洛阳的方向,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沉重如山的长叹。
官场沉浮多年,他岂能不知“功高震主”这四个字的千钧重量,岂能不知朝中有小人作祟,皇后与伶宦势力熏天?但他或许仍存着一丝侥幸,相信陛下的最终明辨,相信自己的耿耿忠心可鉴日月,相信只要将蜀地治理好,顺利交接,一切流言蜚语终将不攻自破。
可他却不知道,他最信任的陛下,已经在宠妃的眼泪和蛊惑下,精神彻底扭曲。而恨他入骨的刘玉娘,早已暗中对他举起了屠刀。洛阳深宫催动的杀机,已然如同离弦之箭,正沿着冰冷漫长的驿道,飞速射向成都,目标直指他的心脏。
成都的冬夜,寒意并非仅仅侵袭肌肤,更似一种无形的、粘稠的胶质,缓慢而固执地渗透进城市的每一道砖缝,每一片屋瓦,乃至每一个蜷缩在黑暗中的人的心底。浓重得化不开的乌云,如同浸透了墨汁的巨大尸布,彻底吞噬了最后一丝星月微光,将整座刚刚经历过战火洗礼、尚未恢复元气的城市,严丝合缝地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绝对的黑暗与死寂之中。往日巡更的梆子声消失了,连野狗的吠叫都噤若寒蝉,唯有呼啸的北风,穿过空荡的街巷,发出如同冤魂低泣般的呜咽,更添几分阴森。
也正是在这一日,马彦珪一行不顾蜀道天险,日夜兼程。将洛阳宫阙深处酝酿的冰冷杀意,以最快的速度投送至成都。一路上他们换马不换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长途奔波的憔悴和一种执行绝密任务的亢奋与紧张,终于在黄昏时分来到了成都驿馆之中。
当他踏入使者居住的小院时,向延嗣正对着一盏摇曳的孤灯,面前摊着蜀地地图,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连日来的屈辱、恐惧和对未来的不确定性折磨着他。
听到门外异响,他惊惶起身,待看清来人是马彦珪时,他先是一愣,随即一股如释重负的感觉涌上心头。
“马……马公!洛阳……”向延嗣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向公!”马彦珪顾不上礼仪,一把抓住向延嗣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他警惕地扫视四周,随即压低了声音,气息却异常急促,“事态紧急!陛下密旨在此!”
他从贴肉处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用油布包裹的绢帛,那绢帛还带着他的体温和汗气。向延嗣双手微颤地接过,迫不及待地就着昏黄的灯火展开。目光贪婪地扫过那些朱笔御书——“务求安稳”、“便宜行事”、“当机立断”!每一个模糊却又暗藏锋芒的字眼,都像是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敲击着他的神经。
“陛下…陛下圣意已决……”向延嗣喃喃道,脸上血色褪尽,又泛起病态的潮红。
“不止!”马彦珪眼中凶光更盛,再次从怀中隐秘处掏出另一卷绢帛,质地略有不同,上面隐约有鸾凤暗纹,“向公再看这个!皇后娘娘密令!”
向延嗣展开第二道旨意,当看到那“就地正法,夷其家族”八个赤裸裸、血淋淋的大字,尤其是那方殷红如血的皇后宝玺赫然压在其上时,他如同被雷击般猛地一颤,倒吸一口冷气,几乎拿不住那轻飘飘的绢帛。刘玉娘的意志如此酷烈、如此直接,彻底撕碎了所有温情的面纱和回旋的余地。这既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也像一剂强烈的毒药,瞬间点燃了他心中积压的所有怨毒与恐惧,将他最后一丝犹豫烧成了灰烬。
“娘娘…娘娘…圣断!”他声音嘶哑,带着哭腔,也不知是恐惧还是激动,“如此…如此,我等便再无…再无退路了!”
“正是此理!”马彦珪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杀伐决断的冷酷,“事不宜迟,今夜就必须定策!必须立刻禀明魏王殿下,取得殿下明示,明日凌晨便动手!绝不能让郭崇韬有所察觉!”
两人如同暗夜中勾结的魑魅,趁着浓重夜色的掩护,匆匆赶往魏王李存礼下榻的府邸。府邸内外守卫明显增加了不少,气氛紧张,灯笼在寒风中摇晃,投下幢幢鬼影。
李存礼并未安寝,此刻正独自坐在温暖如春的内堂,却觉得浑身发冷。他脸庞上写满了怨恨与挣扎,甚至连手中的书卷拿倒了也浑然不觉。这些日子,他如同惊弓之鸟,向延嗣的遭遇、李从袭等人日夜不休的哭诉、还有对郭崇韬那日益膨胀的权力的恐惧与怨恨,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在此地,他名为统帅,实为傀儡,这种巨大的落差和不安几乎要将他压垮,再加之传往洛阳的消息仍无回应,更是让他如坐针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