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旨的内侍满脸风尘,汗湿重衣,几乎是从马背上滚落下来,被亲兵搀扶着,将那份密封的、仿佛带着洛阳血腥气的旨意直接呈送到李存礼的中军大帐。李存礼心中莫名一紧,屏退左右,有些紧张地拆开火漆。当他看清密旨上的内容——命他即刻诛杀朱友谦之子朱令锡时,他的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一股凉意从脊椎升起。
“朱令锡……”李存礼沉吟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知道这个人,虽是将门之后,但并非全靠父荫,自身也是勇武过人,在战场上敢打敢拼,在军中,尤其是在中军的一些将领中,颇有声望,目前担任偏将,实际统领着中军的一部分人马。此刻大军正在归途,人心本就浮动,突然无缘无故诛杀这样一位颇有影响力的将领,无疑是在已经满是裂痕的冰面上再狠狠砸下一锤,风险极大,后果难料。
但是,李存义的密旨,他不敢违抗,尤其是这旨意背后,很可能站着那位手段通天的“皇嫂”刘玉娘。他深知违逆她的下场。利弊权衡,恐惧最终压过了理智。
思索片刻,李存礼想到了执行此事的最佳人选——董璋。董璋也是随军将领,性情彪悍贪婪,素来对自己较为顺从,善于见风使舵,而且与朱令锡并无深交,由他出手,再合适不过。
于是,李存礼立刻秘密召见董璋,屏退众人,将密旨示之。董璋看完,脸色也是变了几变,显然也意识到此事的棘手。李存礼压低声音,许以事成之后的重赏,并暗示这是皇后和陛下的意思,办好了,前途无量。董璋眼神闪烁,贪婪最终压过了不安,他咬了咬牙,拱手道:“末将遵命!定为王爷分忧!”
当夜,月黑风高,军营中除了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和偶尔的马嘶,一片沉寂。董璋以商议明日行军路线及中军护卫事宜为名,将朱令锡诱至自己的营帐。朱令锡虽觉董璋平日与自己交往不深,此次相邀有些突兀,但并未多想,只以为是正常军务。
可就在朱令锡踏入帐中后,尚未看清情况,两侧埋伏好的刀斧手便一拥而上!他虽猝不及防,但毕竟是武将出身,反应极快,怒吼一声,奋力拔剑抵抗,帐内顿时刀光剑影,桌翻凳倒。他一边搏斗一边厉声喝问:“董璋!你这是何意?!欲反耶?”
董璋站在对面,狞笑道:“朱令锡!尔父朱友谦伙同郭崇韬,意图谋反,如今已然伏诛,你也恐怕早怀异心。因此,董某奉陛下密旨,取你狗命!”
朱令锡闻言,如遭雷击,瞬间明白了父亲已然遇害,一股巨大的悲愤和绝望涌上心头,他目眦欲裂,嘶声吼道:“我父子忠心为国,何罪之有?!朝廷昏聩,滥杀功臣,鸟尽弓藏!必遭天谴!”他状若疯虎,奋力砍杀数人,但终究寡不敌众,被乱刀砍倒在地,鲜血染红了帐幔。临死前,他怒目圆睁,望向洛阳方向,充满了无尽的恨意。
董璋割下朱令锡的首级,用木盒装了,向李存礼复命。李存礼看着那血淋淋的人头,心中虽掠过一丝不安和寒意,但更多的是一种完成棘手任务后的解脱感。他下令将朱令锡的首级传示各军,并宣布朱家“勾结蜀中余孽,意图谋反,故奉陛下密旨诛之,以儆效尤”。
然而,这番苍白的解释,在此刻的军中,已无人相信。朱令锡被杀的消息,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恐惧和愤怒如同失控的野火,迅速在全军蔓延。
“看到了吗?连朱将军也杀了!他父亲刚死在洛阳,这分明是斩草除根!”
“什么谋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郭招讨是这样,朱家父子也是这样!”
“我们这些跟着卖过命的,在那些洛阳的贵人眼里,算什么?只怕都是将来的祸患!”
“这哪里是班师回朝?这分明是踏上黄泉路!谁知道下一个会不会轮到我们?”
“朝廷如此对待功臣,还有什么指望?”
低语、议论、咒骂、叹息,在每一个营帐的阴影里,在每一堆篝火的映照下,压抑地传递着。将领们人人自危,见面时连寒暄都带着试探和警惕,生怕对方是来自洛阳的眼线,或者自己成为下一个被清洗的目标。士兵们的士气则彻底跌入谷底,毫无凯旋的喜悦,只有对前途的茫然和深深的恐惧。军纪迅速涣散,抢劫、斗殴、甚至小规模的哗变和逃亡事件开始接连出现。
整支班师大军,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和末日将至的恐慌之中,就像一座装载着无数火药、在崎岖山路上颠簸前行的巨大马车,任何一点颠簸都可能引发惊天动地的爆炸。
在这支庞大而沮丧的班师队伍中,康延孝率领的后军,气氛尤为凝重和危险。康延孝本就是性情刚烈、居功自傲之人,当初郭崇韬位在他之上,又得皇帝信任,他心中本就积有不满,常觉自己功劳被掩。
然而,郭崇韬的冤死,却并未给他带来快意,反而是一种兔死狐悲的彻骨寒意。那样一位功勋卓着、总揽全局的重臣,尚且被如此轻易地碾碎,他康延孝梁国降将又算得了什么?
再加之李存礼等人对他在此次平蜀以及后续平定骚乱中的功劳赏赐极轻,甚至有意无意地压制,更让他心生强烈怨望,认为朝廷赏罚不公,刻薄寡恩。如今朱令锡无故被杀,更是将他对朝廷最后一丝幻想也彻底击碎。物伤其类,那股唇亡齿寒的感觉强烈地冲击着他,让他夜不能寐。
这一夜,后军驻扎在一处偏僻险要的山谷中,寒风呼啸着穿过营帐,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无数冤魂在哭泣。康延孝在自己的帅帐内独自喝着闷酒,案上的酒壶已经空了好几个,但他胸中的块垒却越积越厚,脸色阴沉得如同帐外的夜色。跳动的烛光映照着他因愤怒和酒精而泛红的脸庞,那双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闪烁着危险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