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三静静地坐在阴影里,如同一条蛰伏的毒蛇,直到此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充满蛊惑力:“郝将军、孙校尉所言,皆是实情。将军,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今我们手握数万精锐,身处这富庶的蜀中,正是龙游大海,虎入深山之势。李存礼携带着搜刮来的巨额财宝和伪蜀君臣,行动迟缓,如同背负金山银山的肥羊。这正是天赐良机!将军若能振臂一呼,以‘清君侧’为名,占据西川,进可观望中原,退可割据自立。难道不比回到洛阳,去受那昏君佞臣的腌臜气,甚至可能步郭、朱后尘,要强上千百倍吗?”他再次描绘了那个诱人的前景,并将造反赋予了“正义”的名分。
康延孝听着心腹们的话,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他猛地灌下一大口烈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喉咙,也灼烧着他最后的犹豫。今日酒醒之后,回想昨夜与郑三所谋,竟然隐隐有些后悔。但想起朱令锡数日前还曾一起饮酒,如今却已身首异处。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巨大的恐惧和长期被压抑的野心如同火山岩浆般在他胸中奔涌。
康延孝“砰”地一声将酒碗砸在案上,碎木四溅,眼中射出豁出一切的疯狂光芒,嘶声道:“好!干了!老子受够了这鸟气!与其窝窝囊囊地死,不如轰轰烈烈地反他一场!”
他目光扫过郝猛、孙胜等人:“你们呢?是跟我康延孝博一场富贵,还是现在就去向李存礼告密?”
郝猛立刻拔出腰刀,割破手掌,血滴入酒碗:“我郝猛这条命早就是将军的了!愿誓死追随!”
孙胜和其他几人也纷纷起誓,歃血为盟。帐内弥漫起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和同生共死的狂热。
郑三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知道,火候已到。他低声道:“既已决意,当速行。宜在天明之前,召集众将,宣读檄文,即刻起事!打李存礼一个措手不及!”
计议已定,几人又详细商议了起事的具体步骤:如何控制各营、如何宣读檄文最能煽动人心、起事后的进军路线、如何应对可能的抵抗等等。当黎明的第一缕微光尚未穿透营帐时,一场足以颠覆王朝格局的兵变,已经如同拉满了的弓弦,一触即发。
康延孝一身戎装,按剑立于临时搭建的木台之上,火光映照着他铁青而坚毅的脸庞,往日的那种骄横被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所取代。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台下众将,看到的是茫然、恐惧,以及一丝隐藏极深的、对现状的不满。他知道,成败在此一举。
他没有过多的铺垫,开门见山,声音洪亮而带着悲愤:“诸位弟兄们!今日召集大家,是有泼天的大事要告于诸位!我等为国征战,浴血沙场,平定蜀地,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朝廷是如何对待我们的?是如何对待有功之臣的?”
台下鸦雀无声,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粗重的呼吸声。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康延孝继续吼道,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击在人们心上:“郭招讨!郭崇韬大人!总揽军政,克定巴蜀,功高盖世!结果如何?被李存礼、向延嗣那帮奸佞小人,用所谓的密令,就在这成都衙门里,像杀条狗一样给害死了!死得不明不白,还要背上谋反的污名!这,就是朝廷对待功臣的方式吗?!”
这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骚动。郭崇韬之死,虽是公开的秘密,但由康延孝在这样的场合公然喊出,其冲击力依然巨大。许多将领的脸色变了,那是兔死狐悲的恐惧和被压抑的愤怒。
“这还没完!”康延孝的声音更加激昂,“朱友谦将军,当年也曾与康某一般,效力于伪梁,后深明大义,归顺我朝,安分守己,何罪之有?竟被洛阳那帮阉人伶官构陷,满门抄斩!昨日就连他的儿子,朱令锡将军亦被董璋那厮诱杀!首级传示各军!罪名?又是他妈的莫须有的谋反!”
“轰!”台下彻底炸开了锅。朱令锡的死讯虽然已经传开,但由主将亲口证实,并直指其冤,效果完全不同。将领们群情激愤,有人捶胸顿足,有人破口大骂,连日来的恐惧和委屈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康延孝适时地喊出了这八个字,它像魔咒一样,瞬间击溃了很多人心中对朝廷残存的幻想。
“我们呢?我们这些手上沾满血汗,为李唐天下卖命的将士呢?今日他们可以杀郭崇韬,杀朱友谦,杀朱令锡,明日就可以用任何借口,把我们一个个全都杀掉!把我们用命换来的那点微末功劳,变成催命符!你们告诉我,这样的朝廷,还值得我们效忠吗?我们千里迢迢打下的蜀地,财富被他们掠夺一空,俘虏被他们押去请功,留给我们的,除了猜忌和屠刀,还有什么?!”
他停顿了一下,让愤怒的情绪在人群中发酵。郑三混在人群边缘,冷静地观察着,微微点头。
康延孝猛地拔出佩剑,剑锋直指北方洛阳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弟兄们!康某不忍再看诸位弟兄枉死,不忍再看忠良受戮!朝廷无道,君昏臣奸,这李唐的气数尽了!我等何不就此占据这天府之国,拥兵自立!康某今日便在此处就任西川节度使,与诸位共享富贵!愿意跟我干的,留下!不愿意的,现在就可以走,我绝不为难!但若留下,日后若有二心,休怪我剑下无情!”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山呼海啸般的回应:
“愿追随将军!”
“反了他娘的!”
“这朝廷,不待也罢!”
“将军!我们跟你干!”
被压迫到极致的情绪终于爆发,对生存的渴望压倒了对叛乱的恐惧。大部分将领和闻讯赶来的中下层军官、士兵都选择了跟随。也有少数忠于朝廷或心怀犹豫的,但在这种狂热的氛围下,要么不敢作声,要么被裹挟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