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春蹲下身,摸了摸儿子稚嫩的脸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安儿乖,爹爹有事要忙,你和娘亲先吃。”他转向妻子,叹了口气,低声道:“宝灵,局势你也知道了。李存礼过去了,把烂摊子留给了我们。叛军旦夕即至,城中兵微将寡,粮草也不充裕……此战,恐怕凶多吉少。”
钟宝灵闻言起身握住他的手,在这春寒料峭之时,她的手却是温暖而坚定:“你我夫妻多年,我自然知你心意。守土有责,纵然千难万险,也绝不能后退半步。你且放心去布置城防,城中伤患救治、物资调配、安抚妇孺这些事情,交给我和老杜便是。”
她口中的老杜,正是常春的旧部,原广胜军副指挥使杜厚朴。自从常春被任为剑州刺史,自然交卸了广胜军都指挥使一职,因此广胜军主力已先行返回洛阳。只不过杜厚朴因与常春交情深厚,又知如今其麾下缺少可用之人,因此暂时留了下来,协助其稳定剑州局面,正是常春守城的重要臂助。
常春重重地点了点头,夫妻二人目光交汇,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他们都明白,剑州地处要道,要阻叛军,一场血战不可避免。
但就在李存礼大军逃过剑州不久,南面尘头大起,任圜、董璋的败兵如同溃堤的洪水,汹涌而至。
原来他们在距离剑州城南数十里外的一处河谷,与康延孝的叛军进行了一场大战,结果一败涂地。
那场战斗异常惨烈。康延孝志在必得,攻势如潮。叛军挟新起之锐气,以及对朝廷的愤恨,作战格外疯狂。而任圜、董璋所率的唐军,本就军心动荡,士气低落,许多士兵根本不愿为仓皇逃窜的魏王卖命。两军相接,高下立判。
战场上,箭矢如蝗虫般遮天蔽日,伴随着尖锐的破空声,带走无数生命。刀剑砍入骨肉的闷响,长矛刺穿身体的撕裂声,垂死者的哀嚎,战马的悲鸣,交织成一曲地狱交响乐。鲜血染红了河谷的溪流,尸体堆积如山。任圜身先士卒,挥舞长刀,奋力砍杀,试图稳住阵线,但他身边的亲兵一个个倒下。董璋则显得畏缩不前,所部士兵见主将如此,更是无心恋战,稍一接触便溃不成军,反而冲乱了任圜的阵型。
康延孝亲自率精锐直冲任圜的中军,两人在乱军中相遇。康延孝大吼:“任圜!降了吧!何必为李存礼殉葬!”任圜怒目圆睁,斥道:“逆贼!休想!”两人双刀相交,战作一团。任圜虽勇,但毕竟年纪已长,加之部下溃散,心绪不宁,渐渐力怯。混战中,一支冷箭射中他的肩胛,接着又被叛军长矛刺中大腿,鲜血狂涌,终于不支倒地,被亲兵拼死抢出。董璋见任圜重伤,更是魂飞魄散,早早就带着残兵败将,向剑州方向逃窜。
康延孝趁势掩杀,唐军尸横遍野,损失惨重。败兵一路溃逃,将恐慌和失败的情绪彻底带到了剑州城下。
常春站在城头,看着城外黑压压涌来的败兵和远处天际线那如同乌云般压来的叛军主力,面色凝重如水。他果断下令放下吊桥,打开城门,放败军入城。杜厚朴亲自带人在城门口维持秩序,收拢溃兵。任圜被紧急抬往伤兵营,由钟宝灵亲自救治,但他伤势过重,一直昏迷不醒。董璋则惊魂未定,一进城就对着常春大喊大叫,渲染着叛军的可怕和守城的无望,进一步扰乱了军心。
数千伤兵的涌入,瞬间让剑州城本就紧张的资源捉襟见肘。粮食、药品、绷带纷纷告急。伤兵的呻吟声、败兵的惶恐言论,像瘟疫一样在守军之中蔓延。更糟糕的是,康延孝那篇“清君侧”的檄文,也随着败兵传了进来。“鸟尽弓藏”的说法,像一根根毒刺,扎进了一些守城士卒的心里。
常春和杜厚朴很快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常春立刻召集所有军官,进行了一次简短而激昂的训话,他强调的不是为李存礼或皇帝而战,而是为了军人的荣誉,为了身后的家园父老,为了不让叛军的屠刀践踏更多的土地。杜厚朴则凭借其在军中的老资格和威望,深入士卒中间,弹压谣言,稳定情绪,并将败兵中尚有战斗力的人员重新编组,分配守城任务。
钟宝灵则带领着城中的医官和自愿帮忙的妇女,在伤兵营里日夜不停地忙碌。她冷静而高效地指挥着救治工作,亲手为重伤者清理伤口、包扎止血,她的沉着和仁心,仿佛一股清泉,在一定程度上涤荡着城中的恐慌气氛。小常安也很懂事,不哭不闹,有时还会帮着母亲递送些干净的布条,看着儿子稚嫩的身影,钟宝灵心中则是充满了酸楚与坚定。
傍晚时分,康延孝亲率的主力叛军,如同滚滚铁流,终于兵临剑州城下。五万大军,营寨连绵不绝,一眼望不到尽头,旌旗招展,刀枪如林,鼓噪声、叫骂声汇成巨大的声浪,冲击着剑州并不高大的城墙。叛军士气旺盛,许多士兵脸上都带着一种狂热的、想要打破一切的神情。
康延孝带着前番大胜之威,又知城中人马不足,自己又要快速突破剑州,去追击李存礼,因此不想强攻。
于是他策马来到城下,望着城头严阵以待的常春,高声喊道:“常将军!你乃忠义之士,武艺高强!奈何明珠暗投,郭崇韬、朱友谦前车之鉴,血迹未干!李存礼弃你如敝履,独自逃命,你又何必为他殉葬?若肯开城归顺,康某必以上宾之礼相待,这西川节度副使的位置,虚席以待!你我共富贵,岂不快哉?若执迷不悟,待我大军打破城池,休怪康某刀下无情,到时玉石俱焚,悔之晚矣!”他的声音洪亮,充满了自信和威胁,也带着一丝对常春勇武的欣赏和招揽之意。
常春立于城楼箭垛之后,面对城下数万虎狼之师,面色沉静如水。他深吸一口气,声若洪钟,清晰地传遍城头城下:“康延孝!你本伪梁旧臣,陛下不计前嫌,予你爵禄,然你不思尽忠报国,反而举兵造反,祸乱江山,此乃不忠不义!常某受朝廷敕命,守此剑州,职责所在,唯有竭尽全力,保境安民,与城池共存亡!若要战,便放马过来!常某和剑州军民定当奉陪!至于归顺之事,休要再提,免得污了常某的耳朵!”他的话语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回旋余地,既表明了立场,也极大地鼓舞了城头守军的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