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洛阳,本应是“稻花香里说丰年”的时节,此刻却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闷中。太液池的残荷在暮色中无力低垂,莲蓬焦黑,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灼烤过。蝉鸣声嘶力竭,在燥热的空气中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预示着暴风雨即将来临。
皇城外的王璟若府邸,如同一座被遗忘的孤岛,静静地矗立在日渐萧条的街市尽头。朱漆大门上的铜环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泽,石阶缝隙间探出几丛顽强的野草,更添几分荒凉。偶尔有行人经过,都会不自觉地加快脚步,仿佛这座府邸散发着什么不祥的气息。
然而,在这刻意维持的死寂之下,暗流正以惊人的速度奔涌。
地下密室内,空气清凉,与地上的闷热形成鲜明对比。四壁是坚硬的青石,壁上镶嵌着几盏长明油灯,跳动的火苗将王璟若沉静的面容映照得棱角分明。他穿着一件半旧的青色布袍,坐在那张特制的轮椅之上,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轻轻叩击,发出极有韵律的轻响。
在他面前,站着一名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男子。他身着黑色劲装,外罩一件毫无反光的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脊背挺得笔直,如同一柄藏在鞘中的利刃。这便是如今雪狼卫的统领,费听拓山。
“璟若,”费听拓山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千锤百炼,“河北急报。李昭大人已于三日前在魏县校场誓师,当众斩杀牲口,以血祭旗,正式打出‘清君侧,安社稷’的旗号。檄文如今只怕已传遍河北诸州。”
他微微停顿,似乎在组织更精准的语言:“目前确认响应者有,齐州防御使王晏球、泰宁节度使房知温、贝州刺史李绍英。另外,原本在其麾下的北京右厢马军都指挥使安审通也已经调来了本在晋阳的人马。如今几路人马各自前往魏县汇合。另有邢州、洺州等七州刺史遣使表示归附。李大人麾下兵力,据估算已超过五万,其中骑兵约八千。兵锋直指白马津,意图渡过黄河,直逼洛阳。”
密室内只有油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王璟若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这一切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他的目光深邃,越过费听拓山,似乎穿透了厚厚的地层,看到了那支正滚滚南下的铁流,看到了黄河岸边即将燃起的烽火,也看到了洛阳皇宫内那对在奢华宫殿中惶惶不可终日的帝后。
“邺都方面呢?”王璟若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像一池深潭。
“邺都城……”费听拓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自从李大人走脱之后,赵在礼与张破败便惶惶不可终日,如今听闻李大人势大,更是惊得城内军心涣散。赵在礼连日来召集部将密议,争吵不断。据我们混入城中的雪狼卫兄弟回报,城中粮草仅能维持半月,部分将领已暗中派人联络李昭,似有开城归附之意。预计就在这几日内,必有结果。”
王璟若微微颔首,对这个消息并不意外。乱世之中,忠诚往往敌不过生存的本能,而李昭的才能,他更是再清楚不过,一旦起兵,这样的结果自是顺理成章。随后他转而问道:“我们府外那些‘眼睛’,近来可还安分?”
费听拓山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那弧度在他蒙面的脸上显得格外森寒:“放心,李存礼和刘玉娘派来的暗哨,一共三处,分别在街角的茶肆、对面的布庄和斜对面的民居阁楼,共十一人,都在雪狼卫弟兄们的严密监视之下。他们每日换岗、传递消息的路线、接头暗号,我们都了如指掌。”
他语气转为凌厉:“这些蝼蚁,平日里伪装得倒像那么回事。茶肆的那个伙计,每天准时开门迎客;布庄的掌柜,对绸缎布料如数家珍;阁楼上的那个寡妇,日日坐在窗边绣花。若非我们早有准备,还真要被他们瞒过去。你看,我们是否需要……”他做了一个抹喉的手势,眼中寒光一闪。
王璟若摆了摆手,动作轻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不必。让他们看着就好。他们看到的,正是我们想让他们看到的。此刻一动,不如一静。”他沉吟片刻,目光变得愈发幽深,“费听师兄,有件要事,需你亲自去办。”
费听拓山立刻挺直了身体,神情肃穆如临大敌:“咱们兄弟何必见外,有事只管吩咐,拓山自然万死不辞!”
“那倒不必,”王璟若笑着开口,一字一顿,声音低沉而有力,“你需亲自去一趟晋王府,避开所有耳目,务必见到晋王本人,替我传一句话给他。”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告诉他,无论外界风云如何变幻,无论听到任何关于我的消息,哪怕是我身陷囹圄,人头即将落地,他也必须像泰山般稳坐府中,静观其变,绝不可有丝毫妄动!时机未至,妄动即是取死之道,也会让韩娘娘的血白流。让他……务必忍耐,等待我那边的信号。记住,是‘信号’,不是‘消息’。”
“信号……”费听拓山默默重复了一遍这个词,重重点头:“我明白!必一字不差地带到!”
王璟若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与决绝,声音也放缓了些:“还有……去请明君过来。另外,想办法联络前些日子我让你去找的人,再派些雪狼卫的兄弟过去,让他们听着城中的消息,做好准备。”
“是!”费听拓山领命,身形一晃,便如同鬼魅般走入密室通道的阴影之中,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密室内重归寂静。王璟若缓缓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李昭起兵,本在他预料之中,甚至那张破败的异动,中间也有潜伏在军中的雪狼卫助力。多年相交,他对李昭的人品忠心自是清楚,若是不这样逼上一逼,只怕这位老大哥如今还守着圣旨在邺都城下厮杀。朝中能战的良将日益凋零,如李昭这般才能,若是死在乱军之中,实在朝廷之巨大损失,即便李从善即位,也将面对一片难以收拾的烂摊子,反倒不如借此机会,让李昭整合河北兵马,也好行事。只不过李昭整军速度如此之快,声势如此之大,还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这固然是好事,意味着压迫已久的力量终于爆发,但也意味着最后的摊牌时刻即将到来,危险也呈指数级增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