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北境荒原,是另一种形态的噬人沼泽。
没有泥泞与毒瘴,取而代之的是利刃般的寒风、隐藏于黑暗中的嶙峋怪石,以及脚下看似坚实、却可能在下一步骤然塌陷的冻土裂隙。星光被厚重的铅云吞噬,只有远处天际偶尔划过的、不知是法术余晖还是极光残影的微绿光芒,勉强勾勒出大地起伏的狰狞轮廓。
陈泥走在这片黑暗里,脚步却奇异地平稳。他不再刻意收敛气息,体表下隐现的暗金纹路在绝对的黑暗中,反而散发出极其微弱的、如同经过亿万年沉淀的矿石般的光泽。那不是照亮前路的光,而是一种与脚下大地深沉脉动隐隐契合的“韵律”。脚下的冻土、沙砾、岩层,似乎都成了他感知的延伸。
小铃铛被他以一股柔和却坚韧的古老气息托着,减轻了大半奔行的负担。她紧闭双眼,双手紧握那枚天机阁玉简,全部心神都沉入其中,顺着那简陋追踪法诀的指引,在灵觉中捕捉那一丝微弱到几乎随时会断绝的“地脉涡流”信号。她的脸色在黑暗中显得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唇线紧抿,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坚毅。
老刀和另外两名夜不收老兵紧随其后。三人都已接近极限,白日血战的伤势、长途奔袭的消耗、荒原寒夜的侵蚀,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们的体力与意志。但他们没有一人掉队,甚至没有一人发出过重的喘息。独眼在黑暗中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可能存在的危险,布满老茧的手始终搭在腰间断刃的柄上。另外两人同样沉默,如同三头负伤却依旧保持着狩猎本能的孤狼。
“东北……偏北……三里……不,五里……”小铃铛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不确定的颤抖,“信号……太乱了……好像……不止一个源头……还在移动……”
陈泥步伐不停,暗金色的瞳孔在夜色中微微收缩。不止一个源头?移动?是石蛋的生命形态与大地祖气结合后产生了异变,还是……引来了其他东西?
他的神识如同无形的触角,以前所未有的细腻向着前方那片更加黑暗、地势也更加破碎的丘陵地带延伸。初醒的神魔之力,赋予了他对“大地”与“能量”远超从前的感知能力。
他“听”到了。
在呼啸的风声、冻土收缩的噼啪声、远处不知名野兽的隐约嚎叫之下,大地深处传来一种沉闷的、黏稠的、如同巨兽在泥潭中翻身般的“流动”声。那不是自然的地脉运行,而是一种被强行吸引、汇聚、然后缓慢旋转的“涡流”。涡流的中心,生命力微弱得如同即将熄灭的炭火,却又奇异地与大地脉动保持着一种近乎同频的、极其缓慢的“呼吸”。那是石蛋。
而在更外围,几处相对较浅的地层中,则有一些冰冷、滑腻、充满了纯粹食欲的“意识”在徘徊、试探,正被那“涡流”中心散发出的、对它们而言充满诱惑的“祖气”气息所吸引,如同鲨鱼嗅到了血腥。
“有东西被引来了。”陈泥的声音低沉,在风中却异常清晰,“加快速度。”
他周身气息微微一涨,托着小铃铛的那股力量加强,同时脚下步伐骤然变得飘忽而迅疾,不再是简单的奔跑,更像是贴着地面滑行,每一步都精准地踏在冻土最坚实、受力最佳的点上,几乎没有声音。
老刀三人低吼一声,压榨出最后的气力,拼命跟上。他们知道,将军说“有东西”,那必然是不好相与的。
三里地转瞬即至。眼前是一片被风化得千疮百孔的岩石丘陵,巨大的黑色岩体以各种扭曲的姿态矗立着,其间是深不见底的裂缝和堆积的碎石。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一种淡淡的、类似于铁锈又带着土腥的奇异味道。这里的风似乎都小了很多,声音被岩石吸收,形成一种令人心头发毛的死寂。
小铃铛猛地睁开眼,指向丘陵深处一道最宽阔、如同被巨斧劈开的裂缝:“那里!信号最强烈!但……那些徘徊的东西,也在靠近那里!”
陈泥已经先一步感知到了。那道裂缝深处,地脉涡流的“心跳”最为清晰,而三道冰冷滑腻的意识,正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如同蠕虫般钻开土层,朝着裂缝中心迅速靠近。
“老刀,带人守住裂缝入口,任何东西出来,格杀勿论。”陈泥语速极快,“小铃铛,跟我进去。收敛气息,尽量不要动用灵力。”
“是!”老刀没有任何废话,立刻带着两名老兵散开,占据了裂缝入口处几块凸起的岩石后方,断刃出鞘,仅剩的独眼中只剩下纯粹的杀意。
陈泥一把拉住小铃铛的手腕,触感冰凉。他没有多说,身形一闪,便如同融入阴影般悄无声息地滑入了那道巨大的地裂之中。
裂缝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幽深、曲折。上方只有一线扭曲的、透不下丝毫光亮的黑暗天空。两侧岩壁湿滑,凝结着冰冷的霜花和某些深色苔藓。越往深处,那股铁锈与土腥的混合气味越发浓重,其中还夹杂着一丝……微弱的、属于石蛋的、熟悉而又陌生的土行元气味道。
下降约莫二十丈,前方豁然开朗,裂缝在这里扩成了一个天然的地下岩洞。洞底并非岩石,而是深黑色的、仿佛浸透了油污的泥土。而就在这泥土中央,陈泥看到了他此行寻找的目标。
石蛋仰面躺在那里,身体几乎与周围的黑泥融为一体。他身上的青玄门服饰早已破烂不堪,沾满了泥污和干涸发黑的血迹。脸色灰败得如同死人,嘴唇干裂,眼窝深陷,头发枯槁如衰草。胸口只有极其微弱、间隔漫长的起伏。
但令陈泥瞳孔骤缩的是石蛋的身体状态——他的皮肤表面,竟隐隐呈现出一种类似岩石的灰质纹理,尤其是与黑泥接触的背部、手臂、腿部,这种“石化”的迹象更加明显。丝丝缕缕极其精纯、却沉重无比的暗黄色气息,正从周围的黑泥乃至岩壁中渗出,缓慢地、持续地融入他的身体。而他的生命力,也正随着这种融入,一点点变得微弱,但同时……也一点点变得与周围的大地更加“同质”。
这就是天机阁玉简所说的“返祖归源”?不是治疗,而是一种缓慢的、不可逆的……化为大地一部分的过程?
“石蛋师兄!”小铃铛捂住嘴,眼泪瞬间涌出,就要冲过去。
陈泥一把按住她的肩膀,目光却锐利地扫向岩洞另外三个方向。在那里,岩壁与泥土的交界处,三个微微隆起的土包正在无声蠕动,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先解决麻烦。”陈泥的声音冷如寒铁。
话音刚落,“噗噗噗”三声轻响,三个土包同时炸开!
钻出来的并非野兽,而是三只形态怪异的生物。它们大体呈蠕虫状,长约丈许,身体由一节节半透明的、泛着土黄色微光的环节构成,环节内隐约可见缓缓流动的泥沙。头部没有眼睛,只有一张布满细密螺旋利齿的圆形口器,不断开合,发出“嘶嘶”的、仿佛砂石摩擦的声音。它们周身散发着与石蛋身上类似的、却更加驳杂狂暴的土行气息,显然是长期生活在地底、被此处异常汇聚的“祖气”吸引而来的东西。
“地噬蠕虫……而且是变异的!”小铃铛脸色发白,显然从百草峰的典籍中认出这东西,“它们以地脉精气和蕴含灵性的土石为食,对精纯的土行祖气最为敏感!它们想吞掉石蛋师兄身上汇聚的祖气,连他一起……”
她话未说完,三只地噬蠕虫已经感应到洞内还有两个“活物”,其中两只立刻调转方向,口器大张,带着一股腥风,朝着陈泥和小铃铛弹射而来!速度竟快如疾箭!
陈泥将小铃铛往身后一带,自己不退反进,迎着两只蠕虫踏前一步。
他既没有拔刀,也没有动用任何武技。只是抬起右手,五指张开,对着前方虚空,轻轻一按。
“嗡——!”
一股无形的、沉重如山的“势”以他为中心骤然扩散!
那并非灵力冲击,也不是煞气威压,而是一种更加本质的、源于生命层次与古老血脉的“领域”性力量。在这“势”笼罩的范围内,空气仿佛凝固成铁板,重力似乎增加了数倍!
两只弹射而来的地噬蠕虫,如同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柔软却坚韧到极致的墙壁,前冲的势头骤减,发出痛苦的“嘶嘶”声,半透明的环节躯体被无形的压力挤压得微微变形,动作变得迟滞无比。
第三只原本扑向石蛋的蠕虫也受到影响,动作一缓。
陈泥眼神冰冷,按下的手掌缓缓收拢成拳。
“咔…嚓…”
令人牙酸的、仿佛岩石被巨力碾碎的声音响起。那两只被“势”笼罩的蠕虫,环节接连爆裂,内部流动的泥沙喷涌而出,发出濒死的尖锐嘶鸣,挣扎了几下便瘫软下去,化作两滩迅速失去光泽的泥浆。
第三只蠕虫似乎察觉到了致命的威胁,竟不再扑向石蛋,而是猛地一头扎向旁边的岩壁,试图钻地逃走。
陈泥看也未看,收拢的拳头对着那方向隔空一击。
没有拳风,没有光影。
但那只蠕虫所在的岩壁前方,空间仿佛微微扭曲了一下。
“嘭!”
蠕虫连同它前方的一大片岩壁,无声无息地化为了最细微的粉尘,簌簌落下,露出后面更深黑的岩体。蠕虫连惨叫都没能发出,便已彻底湮灭。
岩洞内恢复了死寂,只剩下小铃铛压抑的抽泣声和石蛋那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陈泥散去周身的“势”,快步走到石蛋身边蹲下。离得近了,那股石蛋正在与大地同化的感觉更加清晰。他甚至能看到,石蛋身下的黑泥,正如同有生命般,极其缓慢地“包裹”他的身体边缘。
“陈泥哥哥,怎么办?玉简里只提到这种状态,没说怎么逆转!”小铃铛也跪到旁边,声音发颤,手指搭上石蛋冰冷的手腕,木属灵气小心翼翼地探入,随即脸色更加难看,“他的经脉……丹田……全都……消失了?不,不是消失,是……扩散开了?和大地连在一起了!我的灵气根本找不到可以疏导的路径!”
陈泥没有回答。他伸出右手,食指轻轻点在石蛋的眉心。
神识混合着一丝他体内最精纯的古老气息,小心翼翼地探入石蛋的身体。
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沉重。
石蛋体内,原本的丹田气海、奇经八脉,此刻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整个身体仿佛化为了一个“空洞”的、半透明的“容器”。这个“容器”内部,有五个极其微小、黯淡、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淡黄色光点,分别位于眉心、心口、丹田原址以及双手掌心。这便是天机阁玉简提到的“元胎”光点,也是石蛋生命与意识的最后锚点。
而整个“容器”的内外壁,正有无数的、细如发丝的暗黄色“祖气”丝线,从周围大地渗透进来,试图与这“容器”彻底融合。那五个光点,正被这些丝线缠绕、拉扯,光芒每闪烁一次,就黯淡一分,似乎下一刻就会彻底熄灭,或者……被同化为无数丝线中的一缕。
强行切断这些祖气丝线?陈泥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这些祖气丝线此刻已经与石蛋的生命本源(那五个光点)深度纠缠,贸然切断,等于直接摧毁他最后的生机。
那么……疏导?引导?
陈泥心中念头急转。他体内的古老气息,本质似乎比这些大地祖气更高,能否以其为引,将这些侵蚀同化的祖气“梳理”、“规整”,甚至……反过来为石蛋所用?
这无疑风险极大。他的古老气息与石蛋的大地祖气并非同源,强行介入,稍有不慎,可能加速石蛋的消亡。
“小铃铛,”陈泥沉声开口,“用你的木属灵气,不是治疗,是‘滋养’和‘稳固’。目标不是他的身体,而是那五个光点。尽你所能,让它们稳定下来,哪怕只是暂时。”
木主生发,其性温和,或许能暂时护住那脆弱的生命之火。
“好!”小铃铛毫不迟疑,双手掐诀,青绿色的柔和灵气如同涓涓细流,缓缓注入石蛋眉心。她将全部心神都集中在感应和稳定那五个光点上,额头的汗珠滚滚而下。
与此同时,陈泥闭目凝神,将那一缕古老气息从指尖缓缓渡入石蛋眉心,不去触碰那些暴烈入侵的祖气丝线,而是如同一道最轻柔的“桥梁”或者“引导”,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五个被缠绕的光点。
古老气息接触到光点的刹那,石蛋残破的躯体猛地一颤!
那五个光点仿佛感应到了某种更高层次、却又带着一丝熟悉(源自陈泥)的同源召唤,竟然同时亮起了一丝微光,挣扎着想要摆脱祖气丝线的缠绕,朝着古老气息靠近。
而周围的祖气丝线,似乎也被这突然出现的、更具“吸引力”的古老气息所干扰,一部分丝线的方向发生了偏转,试图缠绕上陈泥渡入的这道气息。
就是现在!
陈泥意念一动,那道古老气息不再温和,陡然变得如同一条灵动的“游龙”,主动缠绕上几缕最靠近光点、也最具威胁的祖气丝线,并不硬碰硬,而是以一种玄妙的韵律“震动”、“疏导”,试图将这些狂暴无序的祖气,引导向一个相对平缓、有序的流转路径。
这是一个极其精细、如同在头发丝上雕刻的过程。陈泥全部心神都沉浸其中,额头也渗出汗水,体表的暗金纹路不受控制地亮起,散发出稳定而苍茫的波动。
小铃铛死死支撑着木属灵气,她能感觉到,那五个光点在陈泥哥哥的气息介入后,似乎……暂时停止了继续黯淡!甚至,心口和眉心的两个光点,还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有效!
但她也清晰地看到,陈泥哥哥的脸色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这种消耗,绝非等闲。
岩洞内陷入了奇异的寂静。只有三种不同的气息在无声地交锋、引导、平衡。
时间一点点流逝。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刻钟,或许是一个时辰。
终于,石蛋身上那种明显的“石化”趋势停止了。虽然皮肤上的岩石纹理并未褪去,但不再加深。周围黑泥中渗出的祖气丝线,大部分被陈泥的古老气息引导,形成了一个以石蛋身体为轮廓的、缓慢而有序的淡黄色光晕循环,不再疯狂地试图侵入同化。
那五个元胎光点,在小铃铛木灵气的滋养和陈泥气息的庇护下,稳定了下来,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闪烁欲灭。
陈泥缓缓收回手指,身形微晃,被小铃铛连忙扶住。他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依旧锐利,看向石蛋。
石蛋灰败的脸上,眉头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干裂的嘴唇似乎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他胸口那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起伏,似乎……有力了一点点。
“暂时稳住了。”陈泥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但他现在处于一种极不稳定的平衡状态。必须找到一处地脉平缓、祖气纯净且稀薄的地方,让他慢慢适应和掌控这种新状态,而不是被祖气掌控。腐骨沼泽方向的地脉已被污染,不能去。”
小铃铛看着石蛋身上那层淡黄色的光晕,又看看陈泥苍白的脸,急道:“那去哪里?这荒原地下,地脉大多狂暴混乱,适合的地方……”
她话未说完,陈泥和老刀同时猛地抬头,看向裂缝入口的方向!
上方,传来了兵刃交击的爆鸣、老刀愤怒的嘶吼,以及……一种尖锐的、仿佛无数细沙摩擦汇聚而成的、非人的啸叫!
还有东西被引来了!而且,比地噬蠕虫更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