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扬堡的夜,比荒原多了几分人气,却同样沉冷。戍楼上的火光在风中明明灭灭,映着甲士巡弋的影子,拉长了投在冰冷的墙砖上。空气中混杂着铁锈、皮革、草药和土坯房特有的干燥气息,这是北境边军最熟悉的味道。
陈泥站在分配给自己的小院中,赤裸的上身新伤叠着旧疤,在月光下泛着微光。他缓缓打着一套最基础的拳架,动作慢如蜗牛,每一式都牵扯着筋骨皮肉,带来细微却清晰的痛楚。这不是修炼,是感受,感受这具历经劫难、初步苏醒神魔血脉后的身体,每一寸肌肉的收缩舒张,每一丝力量流转的轨迹。
暗金色的纹路随着他的呼吸在皮肤下隐约流淌,如同有生命的熔岩河床。他能感觉到,力量在缓慢而坚定地恢复,比预想的快。地底茧房那精纯平和的能量,腐骨沼泽炼化与反杀的淬炼,以及收取暗金薄片时血脉的进一步激发,都让他的身体处在一种奇异的“蜕变”余韵中。举手投足间,那种源于生命层次的沉重与威严愈发内敛,却也愈发根深蒂固。
但他眉头微蹙。力量在增长,可对这股力量的精细掌控,尤其是对那古老气息的运用,依旧粗糙。地底面对骸骨残念时那近乎失控的一抓,消耗巨大且效果单一。他需要更系统的方法,将血脉本能转化为可控的战力。
更重要的是石蛋。
白日里,他已去过炼药静室。石蛋躺在寒玉榻上,地髓核心的光晕与暗金薄片的韵律交织,形成一个稳定的保护场。军中最富经验、甚至曾接触过修士伤势的老医官皱着眉看了半晌,最终摇头叹息:“陈将军,这位小友……身躯未死,生机却近乎停滞,更与一股厚重无比的地气深度纠缠。非药石可医,非针砭能及。老朽……无能为力。”
小铃铛红着眼圈,将她从百草峰带来的、以及从天机阁玉简中整理出的所有关于“返祖”、“地脉融合”、“元胎滋养”的晦涩记载,都摊开在陈泥面前。字里行间充满不确定与风险,许多方法甚至需要特定的天材地宝或修为境界,远非他们现在所能及。
“陈泥哥哥,典籍里提到,若是土行天灵根修士道基被毁,精元散入大地,有两种可能。一是彻底消散,归于尘土;二是机缘巧合下,引动地脉祖气,形成‘地胎’,若能得‘同源高等地魄’滋养,辅以‘安魂定魄’之法,或可保灵智不昧,缓慢重塑根基……但所谓‘同源高等地魄’和‘安魂定魄’之法,都语焉不详……”小铃铛的声音带着绝望后的疲惫。
同源高等地魄?陈泥看着石蛋胸口的地髓核心与暗金薄片。这两样东西,似乎都符合“同源高等”的描述,尤其是暗金薄片,那是“源初规约·地之篇”的碎片,本质极高。但它们的作用更多是维持现状和散发特定韵律,并非直接的“滋养”和“安魂定魄”。
或许,需要自己这个“同源高等血脉”来做些什么?
陈泥结束了拳架,拿起旁边石桌上韩知节白日送来的几卷兽皮和玉简。这是李崇山允诺的,关于北境地脉勘测、古老传说、以及军中收集的一些奇闻异事记录。他快速翻阅着,神识扫过,寻找任何可能与“苍岳之脊”、“地脉锚点”或强大稳定土行地魄相关的线索。
信息庞杂且大多无用。多是些边军斥候记录的矿脉走向、风水异常、或者流传于部落的古旧神话。直到他看到一份残破的、似乎是从某个古老墓穴或遗迹中拓印下来的石板拓文,上面用一种扭曲如虫豸的古文字记载着零散信息,旁边有军中文书尝试翻译的潦草注释:
“……北有巨岳,其脊接天,古称‘苍岳’,地母之椎……昔有神人居焉,掌地脉枢机,定四方安稳……后神人隐,枢机晦,其地多生诡雾,鸟兽绝迹,人莫能近……有胆大者入,言见残垣断壁,有金玉之光冲霄,然近之则迷,多疯癫而出,或不知所踪……”
苍岳!地母之椎!神人居焉,掌地脉枢机!
陈泥精神一振。这与暗金薄片中“苍岳之脊地脉锚点”的描述高度吻合!那里果然是一处关键所在,而且似乎遗留有“金玉之光”,很可能就是与锚点或规约碎片相关的遗迹或宝物!虽然伴随着“诡雾”和危险,但这无疑是最明确的线索。
只是,以他们现在的状态,贸然前往那等凶险莫测之地,无异于送死。石蛋等不起,他们也需要时间提升实力,并了解更多关于黑煞门、青玄门乃至朝廷的动向。
接下来的几日,陈泥的生活规律而紧凑。
上午,他泡在炼药静室,尝试以自身精血混合一丝古老气息,缓缓渡入石蛋心口的元胎光点。过程极其耗费心神,需要将力量控制到微毫,不能有丝毫狂暴。效果微弱,但陈泥敏锐地察觉到,在暗金薄片韵律的辅助下,自己的血脉气息似乎能更温和地被石蛋那微弱的意识“接纳”,元胎光点的稳定性有极其细微的提升。这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尽管前路漫长。
下午,他查阅典籍,研究暗金薄片,并开始尝试更精细地操控体内力量。他发现自己对“大地”相关的能量感应和影响力显着增强,甚至可以轻微地引动脚下土石,或感知到堡基地脉的微弱流向。他结合《神魔九劫躯》残篇的只言片语和自身感悟,开始摸索属于自己的力量运用方式,不再局限于拳脚兵刃。
晚上,他则会与雷豹、韩知节,或是悄悄前来汇报的“夜枭”信使会面,了解外界情报。
情报不容乐观。
“……青玄门彻底封山了,护山大阵全开,连寻常的物资交换都断了。”韩知节指着舆图上一处被标注为“青玄山脉”的区域,语气带着一丝讥讽,“据我们安插在附近城镇的眼线回报,封山前,山里爆发过数次剧烈争斗,灵光冲天数日不散,甚至有弟子血染山门逃出,被同门追杀至死。百草峰和玄器峰已成死仇,其他几峰也纷纷站队,据说连闭关的几位太上长老都被惊动了。嘿,为了争那劳什子上古遗物和门派权柄,哪还管什么人间疾苦?北境蛮族异动,他们不闻不问;边境百姓受妖兽邪修滋扰,他们闭门不理。高高在上,只顾自家那点仙缘道统,当真‘清净无为’!”
小铃铛在一旁默默听着,攥紧了衣角,脸色黯然。那是她生活了十年的师门,如今听来却如此陌生而丑陋。
雷豹则更关注边境军情:“蛮族几个大部落的兵马正在向‘黑风峡’和‘狼嚎原’方向集结,动作比往年早了足足两个月。我们的斥候发现,他们军中确实混有黑袍修士,行踪诡秘,施展的法术阴毒得很,不像正道。边境几处屯田的庄子,已经发生了数起被掳掠屠杀的惨案,手法残忍,疑似有邪法献祭的痕迹。朝廷的粮草和军饷,已经拖欠了三个月,发下来的也是陈米烂谷,兵器甲胄更是以次充好!妈的,那帮坐在皇都城里的老爷,只知道党争倾轧,捞钱享乐,哪里管边关将士的死活和百姓的死活!”他独眼通红,满是愤懑。
陈泥沉默地听着。仙门自私,朝廷腐败,边军孤悬,百姓如草。这就是当下的世道。黑煞门、蛮族、乃至可能存在的其他“污秽”爪牙,正在这裂痕中滋生、蔓延。
“侯爷压力很大。”韩知节压低声音,“朝廷几次下旨申饬侯爷‘靡费粮饷’、‘畏敌不前’,甚至有御史上书,弹劾侯爷‘拥兵自重’、‘结交仙门’(指之前与陈泥的关系)。皇都影刃的人像苍蝇一样在铁壁关内外活动,打探消息,尤其是关于将军你的事情。侯爷一边要稳住防线,应对蛮族,一边还要周旋朝堂,提防暗箭……唉。”
陈泥明白,李崇山能顶住压力,继续庇护和支持他,已属不易。这份情义,他记在心里。
“黑煞门呢?腐骨沼泽之后,有何动静?”陈泥问。
“夜枭”的信使是个面目普通的瘦小汉子,声音低沉:“回将军,腐骨沼泽据点被毁,血煞老祖重伤遁走,黑煞门在北境明面上的活动收敛了许多。但暗地里,他们在多个边城的地下黑市、赌坊、妓馆加大了渗透,似乎在搜罗各种关于古老遗迹、奇异体质、以及灵魂相关的材料和情报。另外,我们怀疑他们与蛮族中的黑袍修士有直接联系,甚至可能在暗中支持蛮族此次异动。还有一点……他们在打听‘青玄门遗失的上古土行遗物’。”
陈泥眼神一凛。黑煞门也在找那东西?是为了圣主恢复?还是另有图谋?这东西,是否也与“地之篇”或“苍岳之脊”有关?
局势如同一团乱麻,但核心的几条线却渐渐清晰:救治石蛋需要“苍岳之脊”可能存在的机缘;黑煞门是必须铲除的死敌,且可能与蛮族勾结;青玄门的内斗和那件上古遗物,或许是一个变数;而朝廷的腐败与拖累,则是整个北境防务的隐忧。
自己需要力量,需要情报,需要尽快打开局面。
七日后,老刀和那断臂老兵的伤势在军中医药和小铃铛的照料下,已好了七八成。另外几名从腐骨沼泽幸存、被李崇山秘密安置在别处的“夜不收”老兵,也收到消息,陆续潜行汇聚到鹰扬堡。一共九人,个个身上带伤,眼中却燃烧着劫后余生、誓死追随的火焰。
陈泥将他们重新编组,没有给予正式番号,只是沉默地检查了每个人的伤势,补充了装备,安排了轮值。一切尽在不言中。
小铃铛除了照顾石蛋,便是埋头研究典籍和玉简,偶尔会尝试用堡内药圃种植的草药炼制一些简单的丹药,眉头始终紧锁。
陈泥知道,蛰伏的时间不多了。石蛋的状态在地髓核心和暗金薄片双重作用下,加上自己每日以血脉气息温养,暂时没有恶化,甚至那五个元胎光点略微明亮了一丝。但这就像用珍贵油脂维持一盏即将熄灭的油灯,油终会耗尽。必须找到更根本的解决办法。
而外界的压力,也不会让他们一直安稳下去。
这一日晚间,陈泥正在院中尝试引动一丝地脉之气,感受其与自身古老气息的交互,韩知节匆匆而来,脸上带着一丝凝重。
“陈将军,侯爷请你过去。有紧急情报,关于蛮族……和青玄门。”
陈泥收功,眼中暗金微闪:“走。”
他知道,短暂的平静,结束了。
下一次风暴的序幕,或许已经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