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哭原的血雾并未因祭坛崩毁、石魔受挫而散去,反而像是被彻底激怒的凶兽,翻滚得更加暴烈。那些粘稠暗红的雾霭中,残留的怨魂尖啸陡然拔高,变得凄厉疯狂;地面下,尚未被彻底净化的骸骨怪物窸窣作响,似乎随时会破土而出;远处坑洞方向,石魔不甘的咆哮化为沉闷的、持续的地鸣,震得脚下灰白色的大地不断颤抖,裂缝蔓延。
死亡的气息,比来时更加浓郁、更加咄咄逼人。
“走!快走!”陈泥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令。他半跪在地,迅速将昏迷不醒、七窍血迹未干的石蛋背起,用撕下的衣襟布条紧紧绑缚在自己背上。石蛋的身体异常沉重,仿佛背负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与大地相连的温润玉石,那种沉甸甸的质感让陈泥本就消耗巨大的身躯微微一沉。
小铃铛脸上泪痕未干,却已咬紧牙关,动作飞快。她和两名伤势较轻的老兵一起,用临时砍下的骨矛和破布迅速制作了两副简易担架。一副抬起气息微弱、断臂处黑气萦绕的老刀,另一副则安置了另外两名重伤昏迷的夜不收兄弟。她自己则将药箱中最后所剩无几的止血散、清心丹全部分发下去,连平时舍不得用的、吊命用的参片也嚼碎了,混着清水,一点点渡入老刀口中。
疤脸和剩余的六名还能站立的老兵——人人带伤,甲胄残破,眼神却凶悍如穷途末路的孤狼——自动分成两队。疤脸带着三人,手持残破的刀盾,蹒跚着顶在最前面,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翻滚的血雾,准备应对任何扑出来的东西。另外三人则护在担架两侧和后方,同样刀剑出鞘,弓弩上弦(尽管箭矢已所剩无几)。
队伍没有片刻犹豫,立刻朝着来时的方向,也是血雾相对稀薄、石魔威压稍弱的方向,开始了亡命奔逃。没有欢呼,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沉重如鼓点的喘息声、担架摩擦地面的沙沙声、以及伤口被牵动时压抑的闷哼。
每一步都踏在死亡边缘。
刚撤离祭坛洼地不到百丈,血雾中便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密集爬行声和骨骼摩擦声。
“左边!小心!”疤脸厉吼,手中卷刃的横刀奋力劈出!一只刚从雾中探出的、由三四具人类骸骨胡乱拼接成的蜘蛛形怪物被劈得倒退,但更多的类似怪物从两侧雾霭中涌现!它们形态各异,有的像多头多臂的畸形骸骨巨人,有的如同由碎骨粘合而成的蟒蛇,眼眶中燃烧着幽绿的磷火,无声地扑向这支伤痕累累的队伍。
“结阵!护住担架!”陈泥低喝,他背着石蛋,无法全力施展,左手拔出腰间备用的一柄短刃,刀光如电,精准地点碎一只扑向小铃铛的骨蛇头颅。短刃并非“破军”,威力有限,但配合他简洁狠辣的厮杀技巧,依旧犀利。
疤脸带着三名老兵死死顶住正面,他们背靠背,刀盾配合,不求杀敌,只求逼退、格挡,为队伍开辟通路。护在担架旁的老兵则不断用弩箭(很快射空)和投掷碎石、骨片攻击侧翼靠近的怪物。
小铃铛一手扶着老刀的担架,一手不断将最后几包驱邪药粉撒向周围。药粉在血雾中爆开淡淡的金色火星,对那些怨气驱动的骸骨怪物有一定威慑和灼伤效果,暂时清出一小片安全区域。她还要分心关注石蛋的状态,时不时将一缕微弱的木属灵气渡入石蛋体内,护住他微弱的心脉。
战斗激烈而短暂。他们不能恋战,只能边打边退。不断有骸骨怪物被击碎,化作一地枯骨,但更多的从雾中涌出,仿佛无穷无尽。一名断后的老兵被一只骨爪从雾中探出,抓住脚踝拖倒,瞬间就被几只怪物淹没,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
“老六!”疤脸目眦欲裂,却不敢回头。
陈泥眼神冰冷,短刃挥出一道弧形刀光,斩断两只试图靠近的骨臂,低吼道:“加速!冲出去!”
队伍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几乎是用身体撞开前方稀薄的怪物阻拦,拼命朝着记忆中相对安全的区域狂奔。石蛋在陈泥背上,昏迷中眉头紧锁,似乎在承受极大的痛苦。他无意识地,双手微微动了动,指尖触碰到陈泥的后颈皮肤。
就在一只格外粗大、由蛮族巨兽骸骨组成的怪物从前方雾中猛地站起,拦在必经之路上,张开由肋骨组成的狰狞大口时——
昏迷的石蛋,身体忽然极轻微地一震。
并非苏醒,而是一种更深层的、近乎本能的反应。他触碰陈泥后颈的指尖,有极其微弱的、土黄色的光华一闪而逝。
紧接着,前方那只骸骨巨兽脚下,那片看似坚实的灰白色地面,毫无征兆地猛地向下塌陷了半尺!塌陷范围不大,恰好覆盖了巨兽立足之处!
骸骨巨兽猝不及防,庞大的身躯顿时失去平衡,向前踉跄,那张开的骨口也歪向一旁。
“好机会!”疤脸暴喝,与另一名老兵趁机猛冲上前,两把残刀狠狠砍在巨兽相对脆弱的脊柱连接处!咔嚓脆响,巨兽半个身子垮塌下来,暂时堵住了通道。
队伍没有丝毫停留,从巨兽残骸旁险之又险地挤了过去。
陈泥回头看了一眼背上依旧昏迷的石蛋,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担忧。石蛋这种无意识的、被动的地脉扰动能力,在绝境中是救命稻草,但也意味着他自身与这片被污染大地的连接过于紧密,正在被动承受着巨大的负担。
冲出这片骸骨怪物密集区,前方的血雾颜色似乎淡了一些,但那种无处不在的怨念低语和地面震颤依旧。队伍不敢有丝毫松懈,继续埋头狂奔。每个人都到了极限,伤口流血,体力透支,全凭一股求生意志支撑。
小铃铛的丹药彻底耗尽,连随身携带的干净水囊也快空了。老刀在颠簸中又吐出一口黑血,气息愈发微弱。石蛋的情况也不容乐观,他身体的温度在缓慢下降,皮肤上的土黄色纹路时隐时现,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陈泥自己的状态也糟糕透顶。神魔之力消耗殆尽,体内经脉空荡刺痛,多处伤口在奔跑中崩裂,鲜血浸湿了衣甲。更麻烦的是,失去“破军”刀后,他总觉得缺少了什么,不仅是趁手的兵器,更似乎少了一份与自己血脉隐隐共鸣的依仗。那刀,恐怕已与祭坛邪气一同毁去,或者深埋在那片污秽之地了。
“将军……方向……好像不太对……”一名负责辨认方向的老兵喘着粗气,艰难地说道。血雾干扰视线,地脉混乱影响感知,他们似乎偏离了来时的路径。
陈泥停下脚步,环顾四周。浓雾弥漫,景物难辨,连天空都是一片混沌的暗红。地面的震颤似乎减弱了一些,但怨魂的哭泣声却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他们正跑向更深的陷阱。
“石蛋……你能感觉到……来时的路吗?”陈泥低声对着背上的石蛋问道,明知他可能听不见。
然而,石蛋紧闭的眼睑下,眼球似乎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他搭在陈泥肩头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向了左侧一个方向。那个方向的血雾,似乎比其他地方更加“平静”,或者说,那里的地脉“杂音”稍弱一些。
陈泥毫不犹豫:“向左!”
队伍转向。果然,沿着石蛋无意识指引的方向前行,遭遇的怪物袭击明显减少,地面的震颤感也逐渐远离。虽然依旧在浓雾中穿行,但那种被无数恶意锁定的感觉减轻了不少。
一个时辰后,他们终于看到了“边界”。
前方,翻涌的血雾与外面相对正常(尽管依旧荒凉)的灰白色雾霭之间,出现了一道模糊的、不断波动的分界线。分界线外,是鬼哭原边缘那种相对“正常”的死寂。
希望就在眼前!
但就在队伍即将冲出最后一片浓郁血雾时,异变再生!
地面剧烈一震!不是石魔的余波,而是他们脚下这片区域的地面,突然变得如同流沙般松软粘稠!无数只惨白的手臂骨、腿骨、甚至是破碎的颅骨,从松软的地面下猛地探出,疯狂地抓向所有人的脚踝、小腿!
“流沙骨阱!”疤脸惊怒,他的一条腿瞬间被数只骨手抓住,向下拖去!
其他人也纷纷中招!担架摇晃,小铃铛惊呼一声,差点摔倒。陈泥脚下也是一沉,数只骨手抓住了他的脚踝,冰冷刺骨的怨毒气息顺着接触点向上蔓延。
这是黑煞门布置的另一重陷阱?还是鬼哭原本身最后的“挽留”?
危急关头,陈泥猛地吸一口气,体内那近乎干涸的深处,一缕极其微弱的古老气息被强行激发!他眼中暗金光芒如残烛般一闪,右脚悍然发力一震!
“给我滚开!”
暗金光芒顺着他右腿爆发,虽然微弱,却带着不容侵犯的煌煌威仪!抓住他脚踝的几只骨手瞬间被震得粉碎!他趁机向前猛冲几步,暂时脱离了流沙骨阱的范围。
但他背上,石蛋的身体却剧烈颤抖起来!似乎因为陈泥强行激发力量产生的波动,与他体内脆弱的本源产生了冲突,又或者是下方那污秽的地脉陷阱刺激了他。
石蛋猛地张开嘴,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却痛苦无比的呻吟,一口带着土黄色光点的鲜血喷在了陈泥的肩头。
“石蛋!”小铃铛看到,心胆俱裂。
“别管我们!将军!带石蛋兄弟和小铃铛姑娘先走!”疤脸怒吼,他和另外几名陷入骨阱的老兵,竟然主动挥刀,不是砍向骨手,而是砍向自己身下的地面,试图制造更大的塌陷,将骨阱扩大,为陈泥他们创造脱身机会!他们眼中闪烁着决绝的死志。
陈泥双目赤红。他看着陷入绝境、却毫不犹豫选择牺牲的袍泽兄弟,看着背上气息奄奄的石蛋,看着泪流满面却咬牙不肯独自逃走的小铃铛,胸腔中一股狂暴的怒火与悲怆几乎要炸开!
走?还是回头救援?
电光石火间,他做出了一个近乎本能的决定。他没有冲向骨阱,也没有独自逃离。他站在原地,闭上了眼睛,将全部心神,沉入到与背后石蛋那微弱至极、却依旧存在的生命联系之中。
他不再试图强行调动自己残存的力量,而是将自己所有守护的意志、不屈的信念、以及对脚下这片污秽大地的愤怒与排斥,如同最纯粹的“信号”,通过血脉的隐隐共鸣和身体的直接接触,毫无保留地传递给石蛋!
石蛋!醒来!我们需要你!用你的力量,带我们出去!你不是累赘!你是大地的儿子!
这不是声音,也不是法力,而是一种灵魂层面的呐喊与呼唤。
仿佛听到了这呐喊,昏迷中的石蛋,身体猛地一弓!
他紧闭的琥珀色眼眸深处,似乎有光芒要冲破黑暗的束缚。他搭在陈泥肩头的手,骤然收紧!指尖深深掐入陈泥的皮肉之中!
下一刻——
以石蛋的身体为中心,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纯净”与“沉重”的脉动,如同投入污浊泥潭中的一颗纯净石子产生的涟漪,缓缓扩散开来!
这脉动扫过流沙骨阱。
奇迹发生了。
那些疯狂抓挠、拖拽的惨白骨手,动作猛地一滞!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来自大地更深处的“命令”所干扰。流沙般的地面,那粘稠下沉的感觉也骤然减轻。
疤脸等人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怒吼着爆发出最后的力气,猛地挣脱了骨手的纠缠,连滚爬爬地冲出了陷阱范围!
而那股纯净的脉动并未停止,它继续向前扩散,触及了前方那道血雾与正常雾霭的模糊分界线。
分界线剧烈波动起来,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浓郁的血雾仿佛遇到了某种天然的“净化剂”或“排斥力”,竟然向后退缩、淡化了一瞬!
一条足够数人通过的、相对清晰的通道,在分界线上短暂出现!
“就是现在!冲出去!”陈泥暴喝,背着石蛋,第一个冲向那条通道!
疤脸、小铃铛、抬着担架的老兵,所有人都爆发出濒死般的最后力量,踉跄着、搀扶着,跟在陈泥身后,一头撞进了那条短暂的通道!
眼前光影变幻,浓郁的、令人窒息的血腥与怨念骤然远去,取而代之的是鬼哭原外围那相对“正常”的、灰白死寂的雾气,以及……久违的、虽然冰冷却干净的荒原寒风。
他们冲出来了!从鬼哭原最核心的死亡地带,冲了出来!
回头望去,那道分界线已经重新合拢,血雾翻滚,将那片罪恶与恐怖之地再次笼罩。隐约还能听到其中传来的、不甘的咆哮与哭泣。
但外面,是生路。
所有人瘫倒在地,大口喘息,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与伤痛瞬间淹没了他们。
小铃铛不顾自己几乎虚脱,立刻扑到老刀和石蛋身边检查。老刀还有微弱的脉搏,但断臂处的黑气依旧在缓慢侵蚀。石蛋则再次陷入深度昏迷,脸色苍白如纸,刚才那一下爆发似乎耗尽了他最后的本源。
陈泥也单膝跪地,用短刃支撑着身体,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混合着血水从下巴滴落。他看了一眼昏迷的石蛋,又看了一眼同样伤重却活下来的疤脸等人,眼中闪过一丝沉重的欣慰。
“不能停……这里……还不安全……”陈泥喘息着,强行支撑起身体,“疤脸,还能动的,互相搀扶……我们……必须离开鬼哭原范围……找到……接应点……”
就在这时,远处灰白色的雾霭中,隐约传来了有节奏的、低沉的号角声!
那是北境边军联络用的号角!低沉而悠远,代表着搜寻与接应!
“是……是我们的人!”一名耳尖的老兵激动地嘶声道,声音带着哭腔。
陈泥精神一振,朝着号角声传来的方向,用尽力气,发出一声长啸!啸声虽然嘶哑,却穿云裂石,带着铁血与不屈的意志,在荒原上远远传开。
很快,雾霭中出现了影影绰绰的火把光芒,以及急促的马蹄声和脚步声。
雷豹那标志性的粗豪嗓门穿透雾气传来:“陈将军!是你们吗?!”
当雷豹带着上百名黑彘卫骑兵和数十名边军步卒,举着火把冲破雾气,看到眼前这惨烈到极致的一幕时,即使是以凶悍着称的雷豹,也瞬间红了眼眶。
残存的六七个人,人人浴血,几乎不成人形。担架上、同伴背上,是昏迷濒死的袍泽。陈泥将军拄着刀站在那里,背着一个生死不明的少年,身形摇摇欲坠,却依旧如同不倒的山岳。
“快!救人!把最好的伤药都拿出来!准备马车!”雷豹嘶声吼道,翻身下马,亲自带人冲上前。
温暖的篝火点燃,干净的饮水、食物、药品被迅速送来。随军的医官(李崇山不放心,特意派来的)立刻开始为重伤员处理伤势。
小铃铛终于支撑不住,在确认石蛋和老刀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后,眼前一黑,软软倒下,被一名女兵扶住。
陈泥拒绝了立刻躺下休息,他接过水囊,猛灌了几口,又胡乱塞了些干粮,强迫自己恢复一点体力。他看着雷豹,声音沙哑:“雷统领,侯爷那边……情况如何?朝廷钦差……可有什么动作?”
雷豹一边指挥手下扎营警戒,一边低声道:“将军放心,侯爷稳着呢。钦差那老小子到了之后阴阳怪气,被侯爷用军务繁忙晾了两天。不过……他们似乎在暗中打听将军您的行踪和黑风峡战况。侯爷让末将带精兵出来接应,一是担心你们,二也是防着有人使绊子。”
陈泥点点头,眼中寒光一闪。朝廷的刀子,果然片刻不缓。
“鬼哭原里……我们拿到了些东西,也见到了些东西。”陈泥看向那依旧被灰白雾霭笼罩的死亡区域,语气凝重,“黑煞门所图甚大,与蛮族勾结,更与……一些上古禁忌有关。我们必须尽快回去,禀报侯爷。”
“明白!”雷豹肃然道,“末将已备好快马和马车,重伤员稍作处理,我们即刻启程回堡!这鬼地方……多待一刻都让人心里发毛。”
很快,一支小小的、却承载着沉重情报与生命希望的车队,在精锐骑兵的护卫下,离开了鬼哭原边缘,朝着鹰扬堡的方向,疾驰而去。
马车内,石蛋、老刀和小铃铛被安置在铺了厚厚毛毡的板车上,由医官和女兵照料。陈泥则骑在马上,跟在车旁,尽管疲惫欲死,却依旧保持着警惕。
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渐渐被夜色与雾气吞没的鬼哭原方向。
老刀他们用命换来的情报,石蛋生死一线换来的喘息,还有那柄遗失在污秽中的“破军”刀……这一切,都不会白费。
黑煞门,圣主,苍岳之脊……还有那扑朔迷离的“源初规约”与“污秽”之秘。
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
但至少此刻,他们从地狱归来了。
带着伤痛,带着牺牲,也带着……不容摧毁的意志与崭新的、亟待成长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