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节过后,清水镇迎来了一场新雪。这场雪下得温柔,细细碎碎的雪花在空中打着旋儿,轻轻覆盖在屋檐树梢,将小镇装点成一个素净的水墨世界。
清晨,陈泥照例帮着李婆婆清扫铺门前的积雪。他的动作已经相当熟练,挥动扫帚的节奏稳定而均匀。扫完自家门前,他看见石蛋正在铁匠铺前奋力铲雪,便自然地走过去帮忙。
这点雪算什么!石蛋满不在乎地嚷嚷,一铲子下去就清出好大一片,俺一个人就能搞定!
话虽如此,他还是乐呵呵地接受了陈泥的帮助。两个少年并肩劳作,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交织。石蛋力气大,动作大开大合;陈泥则细致许多,连角落里的积雪都清理得干干净净。
这一幕,恰好落在晨练归来的赵雄眼里。
赵教头是清水镇的护院教头,年轻时曾在边军效力,一身武艺在镇上无人能及。如今虽已卸甲归乡,但每日晨练的习惯从未间断。他身材精悍,步履沉稳,即使穿着厚厚的冬衣,也能看出那身经百战的身板依然挺拔如松。
他立在街角,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正在劳作的陈泥。这个被李婆婆从雪地里捡回来的孩子,他早就注意到了。起初只是寻常的关心,但渐渐地,他发现了这孩子身上的一些特别之处。
赵雄注意到,陈泥扫雪的动作看似平常,实则暗含章法。他的脚步很稳,重心始终保持在两腿之间,腰背挺直,发力时用的是整条手臂的力量,而非单纯依靠手腕。这看似简单的动作里,竟隐隐透着军中基础训练的影子。
更让赵雄在意的是陈泥的眼神。那不像个普通孩子的眼神,太过沉静,太过专注。扫雪时,他会先观察积雪的厚度和分布,再决定从哪里开始下手,效率竟比胡乱用力的石蛋还要高上几分。
赵教头早!石蛋率先发现了立在街角的赵雄,大声打招呼。
陈泥闻声抬头,对上赵雄锐利的目光,微微一怔,随即也轻声问候:赵教头早。
赵雄点了点头,缓步走近。他的目光在陈泥冻得发红却依然稳定的手上停留片刻,忽然开口:手腕再沉三分力,用腰劲。
陈泥愣了愣,下意识地按照指示调整了姿势。果然,扫帚挥动时更加省力,效果也更好。
谢谢赵教头。他恭敬地道谢。
赵雄不置可否,转而看向石蛋:你爹呢?
在里头生火呢!石蛋用大拇指朝铁匠铺里比了比,教头要打兵器吗?
看看。赵雄简短地回答,目光却不经意地又扫了陈泥一眼。
这天下午,赵雄特意绕到镇东头的空地。这里是镇上孩童们最爱玩耍的地方,此刻正有十来个孩子在雪地里追逐嬉闹。石蛋自然是最活跃的那个,他带着几个年纪相仿的男孩在玩的游戏,大呼小叫,好不热闹。
陈泥和小铃铛坐在一旁的老槐树下。小铃铛正在教陈泥辨认雪地里各种小动物的足迹,陈泥听得很认真,不时用手指在雪地上描画那些足迹的形状。
赵雄隐在一处屋檐下,静静地观察着。
游戏中的石蛋勇猛非常,凭着一身力气所向披靡,很快就了对方的。得意之余,他非要拉着陈泥也加入战局。
来嘛!可好玩了!石蛋把陈泥往场地中央拽。
陈泥显然不太适应这样激烈的游戏,起初只是被动地躲闪。但他的步伐很特别,看似慌乱,却总能恰到好处地避开其他人的冲撞。有次石蛋猛扑过来,陈泥一个侧身,石蛋收势不及,险些摔倒,却被陈泥下意识地扶了一把。
就这一个动作,让赵雄的眼睛微微眯起。
那不是普通孩子该有的反应速度。在石蛋失去平衡的瞬间,陈泥几乎是本能地做出了最正确的应对——不仅避开了冲撞,还及时出手相助。这需要极好的身体协调性和预判能力。
更让赵雄惊讶的是接下来的事。
游戏结束后,孩子们各自散去。陈泥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雪地里,若有所思地重复着刚才躲避时的脚步。他尝试了几种不同的移动方式,时而前进,时而后撤,时而转身,似乎在寻找最省力、最有效的动作。
这完全超出了孩童玩耍的范畴。这更像是一种本能的练习和总结。
赵雄从暗处走出,缓步来到陈泥面前。
陈泥正专注于自己的步伐,直到赵雄的阴影笼罩了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赵教头...他有些局促地停下动作。
方才那几步,走得不错。赵雄的声音依然平淡,但重心太高,下盘不稳。
说着,他随意地踢了踢陈泥的脚踝:再低三寸。
陈泥依言调整姿势,双腿微曲,重心下沉。果然,整个人顿时稳了许多。
记住这个感觉。赵雄道,站如松,动如风。根基不牢,一切都是空谈。
陈泥认真地点头。
赵雄打量着眼前这个瘦弱却眼神清亮的孩子,心中泛起一丝久违的波动。他见过太多习武的好苗子,石蛋那样的天生神力固然难得,但陈泥这种与生俱来的身体感知和领悟力,却是更加罕见的。
以前有人教过你这些?赵雄看似随意地问。
陈泥摇摇头:没有人教。就是...自然而然就会了。
这个回答让赵雄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有些人生来就对身体的掌控异于常人,这是一种天赋,万中无一。
从那天起,赵雄开始有意无意地关注陈泥。他发现这个孩子每天清晨都会在糕饼铺后院练习写字,写完后总会活动活动手脚,重复那日他指点的几个基本动作。虽然无人督促,却一日不曾间断。
有次赵雄晨练经过,看见陈泥正对着一棵老树练习出拳。动作稚嫩,发力也不得法,但那认真的神态,却让人动容。
拳不是这样打的。赵雄忍不住出声指点,力从地起,经腰,达肩,至拳。要的是整劲,不是蛮力。
他示范了一个最基础的冲拳动作。看似简单的一拳,却带着破空之声,震得树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陈泥看得目不转睛,试着模仿了几次,却总是不得要领。
赵雄上前,亲手调整他的姿势。当他的手触碰到陈泥的肩膀时,敏锐地感觉到这孩子看似瘦弱的身体里,蕴藏着一种奇特的韧性。
每日对着这棵树练习五百次。赵雄松开手,淡淡道,记住出拳的感觉,不要贪快。
是,赵教头。陈泥恭敬地应下。
就这样,陈泥的生活中又多了一项内容。每天清晨,在帮李婆婆做完杂活、练习写字之后,他都会在后院那棵老树下练习冲拳。从一开始的歪歪扭扭,到后来的有模有样,他进步的速度让暗中观察的赵雄都感到惊讶。
腊月将尽,年关将近。这天傍晚,赵雄在铁匠铺定制年货时,状似无意地对赵铁匠说:你家那小子,是该正经学点功夫的时候了。
赵铁匠闻言哈哈大笑:那混小子,除了有把子力气,哪是练武的料!
不只是石蛋。赵雄的目光扫过正在帮李婆婆收拾铺面的陈泥,那个孩子,也是个可造之材。
赵铁匠愣了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若有所思。
夜幕降临,清水镇渐渐安静下来。赵雄独自站在自家庭院里,望着满天星斗出神。他想起了军中岁月,想起了那些天赋异禀却最终埋没的同袍,也想起了将军曾经说过的话:
真正的良材美质,往往藏于璞石之中。需要慧眼识之,更需要耐心琢之。
陈泥这块璞玉,究竟能绽放出怎样的光彩?赵雄第一次对一个孩子的未来,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而此刻的陈泥,正坐在糕饼铺的炕上,借着油灯的微光,认真温习着今日老秀才教授的《三字经》。他的右手不自觉地虚握着,仿佛还在重复着白日里练习的冲拳动作。
在这个平凡的冬夜,一颗武学的种子,已经在这个曾经流浪的孩子心中悄然种下。等待着合适的时机,破土而出,茁壮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