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消毒水气味,熟悉的柔和顶光,熟悉的纯白天花板。
周屿睁开眼,意识从一片混沌的黑暗中缓缓上浮,再次锚定在了天文调查局第七分局的医疗观察区。身体的疲惫和几处伤口的隐痛提醒着他,之前在枫林公寓的经历并非一场噩梦。
接下来的几天,是在一系列程序化的盘问、详细的身体检查和精神状态评估中度过的。面对由陈明远主管亲自参与的内部调查组,周屿按照与那位神秘光链守护者达成的“默契”,以及张明在苏醒后提供的、与他基本吻合的证词(张明只记得被拉入精神污染场前的记忆,以及最后被一道光救赎的模糊片段),完整复述了事件经过。
他隐瞒了关于星辉委托、光的传承的部分,只强调他们被困异常空间,遭遇强大污染体(指异化的张明)和救世者协会,在绝境中被一位未知的、强大的适能者所救。他将自己定位为一个侥幸存活、表现尚可但绝不出格的新人调查员。
分局的技术人员对回收的数据(主要来自周屿个人终端的部分记录和损坏的光铳)进行了分析,结果与他的描述基本吻合,确认了污染的存在以及被某种强大光能力量净化的痕迹。张明的伤势和精神状况也佐证了事件的危险性。
最终,事件被定性为一次遭遇高隐蔽性、高危险性异常污染的偶发事件,归档封存。由于周屿和张明均在事件中身心受创,根据《异常事件调查员福利与保障条例》,局里批准了周屿为期一个月的带薪疗养假期。
躺在病床上,看着终端上批准的假期通知,周屿心中已经有了决定。他要利用这段时间,去完成杨星辉最后的嘱托。
出院手续办妥后,周屿没有直接回分局安排的宿舍,而是第一时间赶往了女儿所在的市立中心医院。
消毒水的气味在这里变得具体而微,混合着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孩子们的清甜气息。他轻轻推开病房门,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靠窗的那张病床上。
他六岁的女儿,周晓晓,正安静地睡着。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苍白的小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的呼吸轻微而均匀,鼻子里还插着帮助呼吸的细软导管,一只小手露在被子外面,手背上有着长期输液留下的淡淡青痕。即使是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也微微蹙着,仿佛在对抗着身体内部的不适。
周屿的心瞬间被揪紧了。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沿,生怕惊醒她。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抚摸着女儿细软的头发,感受着那微弱的生命力。
妻子林薇趴在一旁的折叠陪护床上睡着了,眼下是浓重的黑眼圈,手里还捏着一份最新的费用清单。周屿看着妻子疲惫的睡颜,心中充满了愧疚和怜惜。他悄悄地将滑落的薄毯重新盖在她身上。
就在这时,一个念头如同鬼魅般毫无征兆地窜入他的脑海——晓晓那奇怪的、查不出确切原因的血液凝固症……会不会……?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他立刻摇了摇头,试图驱散这个荒谬的念头。但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难以遏制。
他看了一眼熟睡的妻子,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决定。他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地,从随身携带的装备包侧袋里,取出了那个巴掌大的光铳,切换成扫描模式。
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手心微微出汗。
扫描仪屏幕上的数值起初平稳,与环境背景值无异。周屿稍微松了口气,也许真的是自己想多了。
然而,当他将探测器靠近晓晓胸口,靠近她心脏的位置时,屏幕上的能量读数猛地跳动了一下!一个极其微弱、但绝对异常的、带着某种粘滞、冰冷特性的能量频谱,一闪而过!虽然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并且迅速回落,但那个短暂的峰值,以及频谱形态,与他在培训中见过的、某种极低活性潜伏期污染的记录,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周屿的手猛地一抖,差点将探测器掉在地上。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呼吸几乎停滞。
不是巧合……晓晓的病……
巨大的恐惧和愤怒瞬间淹没了他。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次进行扫描。但之后的读数恢复了正常,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异常只是仪器故障。可他清楚,那不是故障。
他默默收起探测器,坐在床边,看着女儿沉睡的脸庞,心如刀绞。他一直以为家庭的困境只是命运无情的捉弄,却从未想过,这背后可能隐藏着更黑暗、更残酷的真相。晓晓的怪病,难道真的与那些不可名状的污染有关?是什么时候?怎么发生的?
无数疑问和恐慌在他脑中翻腾。但他知道,现在不是慌乱的时候。他必须冷静,必须寻求专业的帮助。
他轻轻起身,走到病房外的走廊,找了个安静的角落,立刻用个人终端接通了分局的内部紧急联络频道,直接联系上了陈明远。
“陈主管,是我,周屿。”他的声音压抑着巨大的情绪波动,“我申请启动紧急家属异常状况评估程序。”
通讯那头,陈明远的声音立刻严肃起来:“说明情况。”
“我女儿,周晓晓,长期患有原因不明的血液凝固异常症。我刚才……用便携探测器对她进行了非接触扫描,在她心口区域捕捉到一次极其短暂、微弱的异常能量反应,频谱特征……疑似低活性潜伏污染。”周屿尽可能用专业术语冷静地汇报,但微微颤抖的声音还是泄露了他的心境。
陈明远沉默了几秒,显然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位置?”
“市立中心医院,儿科住院部7楼,27床。”
“待在原地,不要惊动任何人,尤其是你的家人。医疗与家庭关系处理小组会立刻介入,他们会以‘医院特邀专家会诊’的名义进行接触和全面检查。记住,周屿,在结论出来之前,保持冷静,一切交给专业的人处理。”
“明白。”周屿挂断通讯,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他双手插入头发,内心充满了无力感和滔天的怒火。无论这污染来自何方,他发誓,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几个小时后,一行穿着白大褂、气质沉稳干练的“专家”在林薇将信将疑的目光中来到了晓晓的病房。他们带来了许多周屿从未见过的精密便携仪器,对晓晓进行了极其细致、长达数小时的全面检查。周屿和林薇被请到病房外等候。
当领头的“专家”,一位戴着金丝眼镜、目光锐利的中年女性医生再次打开房门时,她的表情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凝重。
她将周屿和林薇带到旁边的医生办公室,关上门。
“周先生,周太太,”女医生的声音清晰而专业,“根据我们刚才的全面检测,关于你们女儿周晓晓的病情,我们得出了一个初步结论。晓晓的情况非常特殊,属于极其罕见的基因层面能量代谢紊乱,导致了免疫系统和血液循环系统的复杂病变。这也是为什么之前一直难以确诊和有效治疗的原因。”
周屿心中明了,这是对真相的掩盖,但他面上只能配合地露出恍然和担忧。林薇则紧张地听着,对这些术语似懂非懂,但“罕见”、“复杂”这些词让她心头发紧。
“普通的医疗手段对此效果有限,”女医生继续说道,“我们需要立即将晓晓转移到我们省里的特殊生物能量研究与治疗中心。那里有国际上最先进的设备和技术,专门针对这类复杂病例,可以通过特定的能量调节和靶向治疗,尝试纠正她体内的紊乱。”
她看向周屿和林薇,语气带着安抚和鼓励:“虽然治疗过程可能会比较长,需要多次疗程,但这是我们目前能找到的、最有希望的治疗方案。理论上,有很大机会能够控制病情,并逐步改善晓晓的健康状况。”
林薇听到“有希望”、“改善”,眼中瞬间燃起了光芒,她急切地看向周屿。
周屿紧紧握住妻子的手,用力地点了点头,对女医生说道:“我们同意!只要能治好晓晓,我们去!麻烦您尽快安排转院!”
女医生点了点头:“放心,转移手续我们会全程负责,治疗费用也会由……嗯,由相关的科研基金项目承担。你们不需要有经济上的负担。”
听到这话,林薇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一些,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是看到希望的泪水。
办理转院手续的过程高效而隐秘。看着晓晓在专业的医疗小组护送下,被稳妥地送上前往那个所谓“特殊治疗中心”(实为分局医院)的专车,周屿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一半。
“别担心,薇薇。”周屿拥抱着妻子,感受着她微微的颤抖,“专家说了有希望,晓晓会好起来的。治疗中心那边条件很好,我们不用担心。”
林薇依偎在丈夫怀里,用力地点了点头,将脸埋在他胸前,声音哽咽:“嗯,我知道……一定会好的……只要能治好晓晓,怎样都行……”
送走妻子,让她回家休息等待进一步消息后,周屿独自站在医院门口,望着专车消失的方向。女儿有了治愈的希望,压在他心头最大的一块石头,终于松动了一些。尽管他知道真相远比告诉妻子的更复杂、更惊人——晓晓是光能适能者,体内存在着光与污染的抗衡——但此刻,结果是好的,就有了前进的动力。
现在,他可以暂时放下这份最深的牵挂,去完成另一个重要的承诺了。
他的假期已经开始。他转过身,目光投向远方。
目的地——海城市。去完成星辉的嘱托,去传递那句迟到的告别。等他回来的时候,希望迎接他的,是一个正在走向健康的女儿,和一个充满希望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