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笼?”月读听到周屿的低语,却是缓缓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那神色中混杂着对无垠星海的敬畏,以及一种深陷泥潭却仰望星空的无奈。“不,不是囚笼。规则是透明的,也是残酷的。如果你想走,现在就可以离开蓝星,凭借你我的力量,突破大气层并非难事,没人会阻拦你。”
他抬手指向上方,仿佛指向那污浊云层之外的无垠黑暗虚空,语气带着一种冰冷的、仿佛在陈述物理定律般的平静:“但离开这里,失去了这个世界的庇护,你体内如此显眼、如此……‘美味’的光之气息,就像黑暗宇宙中最耀眼的灯塔,会立刻吸引来那些早已将你标记的‘不可名状’。那将是……永无止境的逃亡与追杀,没有据点,没有援手,直到你被吞噬殆尽,或者……”
月读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周屿身上,那目光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一种同病相怜者的决绝:“……或者,你变得比它们更强,强到足以撕碎猎杀者,颠覆这该死的规则!所以,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在这里,在这个相对‘安全’的试验场内,在这个被圈定的角斗场中,想尽一切办法,抓住任何可能,获得足以让我们真正……‘自由’的力量!”
自由……周屿心中冷笑。在这种被操纵、被实验、每一步都仿佛走在别人预设好的路径上追求自由,本身就是一种极致的讽刺。这种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的感觉,比直面“沉寂回响”时更让他窒息。
就在这时,他敏锐的感知捕捉到身旁千雪那细微的变化。她的呼吸在月读描述星空追猎时微不可察地急促了一瞬,那并非恐惧,而是一种被压抑到极致、即将喷薄而出的毁灭欲望。她那原本就紧绷的精神波动,如同被投入石子的静湖,虽然涟漪轻微,却清晰地传递出一种决绝的信号。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注意到她怀中那金属箱的轮廓似乎更凸显了一些,她纤细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箱体的边缘,仿佛在确认某种最后的准备。
她想动手了。就是在这里,在这个月读视为希望核心、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地方,用最极端的方式,毁掉这令人作呕的一切。
几乎是同时,周屿的心中,一股同样暴戾的、不愿再被安排的冲动也随之翻涌而上。从科里亚到樱花岛,从信念献祭到眼前的生命催化,他就像一颗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棋子,每一步都落在预期的格子里。这种感觉让他胸腔内仿佛憋着一团火,无处宣泄。既然无法立刻掀翻棋盘,砍掉棋手,那至少……要给这光洁的棋盘泼上一盆污秽的墨汁,整出点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的幺蛾子!让那些自以为掌控一切的幕后黑手,也尝尝计划被打乱的滋味!
他面上不动声色,甚至向前迈了半步,拉近了与月读的距离,语气带着一种刻意营造出的、对知识的探究欲:“你的‘光暗共同体’理论,试图用光引导、约束并最终‘驯化’暗,与我体内这种……更偏向于本质并存、甚至相互激荡的状态,确实形成了有趣的对比。或许……我们可以更深入地交流一下?比如,去下面——”他指了指那扇紧闭的金属门,“——近距离感受一下你构建的这套能量循环系统的细节?也许我作为……嗯,‘亲身体验者’的一些感受,能对你的研究,尤其是能量转化效率和稳定性方面,提供一些不同的视角。”
月读闻言,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惊喜光芒,之前的沉重与追忆仿佛一扫而空。一个活生生的、成功的“光暗同存”范例,愿意分享其切身经验,这简直是超越一切实验数据的瑰宝!
“当然!求之不得!”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应允,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迫不及待地转身,再次将手掌按在那金属门的凹槽上,光之力注入,符文依次亮起。
就在月读完全转身,注意力被周屿的提议和他自己开启大门的动作完全吸引的刹那,周屿垂在身侧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如同微风拂过般一动。一缕细微到几乎无法被任何常规仪器探测的、巧妙混合了光之“认知忽略”特性与暗之“存在感抹消”波动的能量,如同无形无质的幽灵丝线,瞬间跨越短暂的空间,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月读的感知层面。这是一个极其精巧且短暂的精神暗示法阵,效果单一而直接——在接下来的一小段时间里,月读的潜意识会主动过滤掉与千雪相关的所有信息,无论是视觉、听觉还是能量感知,只要千雪不主动进行强烈的攻击或直接出现在他视野正前方,他就会如同身处“视觉盲区”般,下意识地忽略她的存在和行动。
做完这一切,周屿才若无其事地跟上月读的脚步,再次踏入那通往地下实验室、弥漫着血腥与能量焦糊味的阶梯。千雪愣了一下,她不明白周屿为何突然提出这个看似深入虎穴的要求,但她敏锐地感觉到,那一直锁定着自己的、来自月读的、让她时刻紧绷的感知压力,忽然间……消失了。仿佛她从这个世界上被暂时擦除了一般。她看着周屿和月读的背影消失在阶梯拐角,又低头看了看怀中冰冷坚硬的金属箱,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的决绝取代。机会!这是唯一的机会!
她不再迟疑,身形如同融入了阴影的灵猫,凭借着往日对这座改造神社结构的熟悉,迅速脱离了主通道,朝着与核心实验区相邻的辅助功能区潜行而去。她的目标明确——维生营养液的集中供给与预处理中心。那里是维系所有维生舱内“催化剂”生命的命脉所在。
地下实验室核心区,冰冷的光线映照着数十个如同棺椁的维生舱。
周屿与月读站在复杂的能量传导线路之间,周围是仪器低沉的嗡鸣和营养液循环的细微汩汩声。
“你看,这里的能量通路,我们借鉴了光的结界术和现代超导理论,采用了三重并联、双重冗余的灵纹设计,”月读指着那些散发着微光的、刻印在特殊合金板上的复杂纹路,热切地讲解着,仿佛周屿是他寻觅已久的、可以倾吐所有技术难题的知己,“理论上,这可以将生命能量在转化为稳定光暗之力过程中的逸散降到最低。但实际运行中,生命力的转化效率始终无法突破百分之十五的阈值瓶颈,大部分能量都在微观层面的光暗冲突中被无意义地耗散了……”
月读完全沉浸在了技术探讨中,甚至调动起一个小型投影装置,在空中勾勒出复杂的能量流模型,指着几个关键节点向周屿请教。
周屿一边分出一大半心神,如同最高精密的雷达般,远远地锁定并感知着千雪在辅助区的动向,一边用剩下的小部分注意力应付着月读。他凭借着自己对光暗之力更深层次(尤其是湮灭层面)的理解,提出一些听起来高深、实则刻意绕开核心、指向次要问题的“经验之谈”。
“能量的冲突未必全是坏事,”周屿指着模型中一处光暗能量激烈对撞的区域,语气平淡,“关键在于冲突的‘尺度’和‘可控性’。绝对的平静意味着停滞,而失控的冲突导致毁灭。或许……你需要的不是一味地压制冲突,而是尝试在特定节点‘引导’冲突,利用冲突本身产生的‘压力’或‘脉冲’,来反向促进某种……‘筛选’或‘纯化’过程?”他故意说得有些模糊,留下足够的想象空间,既显得高深,又不提供具体可行的方案,足以让月读陷入思考而不会立刻察觉异常。
他能“听”到远处管道中液体流动的细微变化,能凭借对能量波动的超敏感知,“看”到千雪如同鬼魅般避开零星的巡逻祭司,利用通风管道和检修通道,逐渐接近目标区域。他甚至能隐约“嗅”到空气中开始混杂进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x病毒的、带着异样腥甜与侵略性的能量特征,那感觉就像一滴墨汁开始滴入清水。
千雪的行动异常谨慎且高效。她如同一个训练有素的潜行者,对环境的利用达到了极致。供给中心位于实验室的边缘区域,防卫相对核心区要松懈一些,但依然有自动感应器和能量扫描装置。
她在一个堆放废弃滤芯的角落阴影里停下,快速打开金属箱。里面数十支颜色诡异的玻璃管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不祥的光芒。她没有丝毫犹豫,打开所有病毒原液,将其小心地接入一个便携式的微型加压注射器——这是她早已准备好的工具。
她的目标是那个巨大的、连接着无数管道的主营养液混合罐。罐体由高强度的透明聚合物制成,里面翻滚着淡绿色的、富含营养物质和稳定剂的粘稠液体。这些液体将通过复杂的管道系统,输送到每一个维生舱,维持着那些“催化剂”的生命,也间接维持着那个扭曲的光暗平衡法阵。
避开一个旋转的监控探头,千雪如同壁虎般贴着冰冷的金属罐壁攀爬而上,来到了顶部的一个备用加注口。这里的安保措施相对薄弱,只有一个简单的物理锁和低级别的能量密封。她从发髻中取出一根细长的、带着微弱能量波动的探针——这曾是月读送给她的、用于检修精密法阵的小工具——轻轻插入锁孔,集中精神,感受着内部结构的细微变化。几秒钟后,伴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咔哒”声,锁具弹开。
她迅速拧开加注口的密封盖,将加压注射器的针头猛地刺入下方翻滚的营养液中。她没有任何停顿,拇指用力按下注射按钮!病毒原液在压力推动下,如同一支离弦的毒箭,瞬间注入那庞大的、代表着月读“希望”的绿色液体中!
完成这一切,她毫不犹豫地松开注射器,任其落入罐内,自己则迅速盖回密封盖,身形如同落叶般从罐顶飘下,重新隐入阴影,准备按原路撤离。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不超过三十秒。
然而,就在她落地的瞬间,脚下似乎触碰到了什么极其细微的、几乎与地面融为一体的能量丝线——一个她未曾探测到的、隐藏的震动感应警报器!
与此同时,核心实验区内。
月读似乎完全被周屿提出的“引导冲突”理论吸引住了,他眉头紧锁,手指在空中虚拟的能量模型上比划着,喃喃自语:“引导冲突……利用脉冲进行筛选……这思路确实……或许可以尝试在灵纹回路中加入一个可控的不稳定谐振腔……”
也就在这时,或许是千雪触发了警报带来的某种微妙感应,又或许是周屿这个“同行者”的出现让他有了倾诉的欲望,月读的话题却突然从令人头脑发热的技术细节上跳开了。他望着不远处一个空着的、尚未投入使用的维生舱,眼神变得有些飘忽,声音也低沉了下来,带着一种与这冰冷实验室格格不入的、近乎缅怀的感慨。
“说起来……千雪那孩子,以前,可不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月读的语气放缓,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她原本是京都某个传承悠久的华族家的千金,真正的掌上明珠。我曾在一次宴会场合远远见过她一次,那时她还很小,穿着精致的和服,像个人偶一样安静地坐在母亲身边,学习茶道,举止优雅,眼神清澈得仿佛从未见过世间尘埃。她本该在那个温室里,按照既定的轨迹,学习花艺、和歌,最终嫁给另一个华族子弟,延续那份浮华下的平静。”
周屿心中微动,但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地听着,同时感知着千雪正在快速撤离,以及……那注入主营养罐的病毒,正随着循环系统,开始如同致命的瘟疫般,悄无声息地流向每一个维生舱。
“‘永夜’降临后,一切都变了。”月读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叙述的内容却瞬间将人从回忆拉入血腥的现实,“法律、道德、世代维系的阶级……所有旧秩序的枷锁都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被砸得粉碎。生存成了第一要务,而力量成了唯一的真理。她和她的家族在混乱初起时试图逃离京都,但在途中,被一伙由失控的暴徒、地痞和前极道分子组成的土匪团劫持了。”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描述一个实验现象,“那帮畜生……当着她的面,用最残酷的方式虐杀了她的父亲和兄长,然后……轮流玷污了她、她母亲以及家族中所有幸存的女眷。他们打算把她们圈养起来,作为长期的……玩物和奴隶,用以发泄兽欲,甚至在某些黑市上交易。”
“我那时候,恰好路过那片区域。”月读继续说道,语气依旧没有什么波澜,“我清理了那些渣滓,过程很快。当我找到被关在笼子里,眼神已经彻底失去光彩,如同破碎娃娃般的她时,她只是死死地盯着我,没有哭,也没有求救。”他顿了顿,“从那以后,她就跟着我,加入了反抗军。她很聪明,学习能力惊人,对光之力的感应和掌控天赋远超常人,进步神速。我们曾并肩作战,收复过被污染体占据的小型据点,也一起经历过盟友背叛、弹尽粮绝的惨败……在那段朝不保夕的岁月里,她就像我的学生,我最得力的助手,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我视她如己出。”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那里面有关怀,有惋惜,或许还有一丝……未能保护好她的愧疚?“直到那次……我们反抗军内部被‘永夜低语’蛊惑,出现了高层叛徒,整个主力被引入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几乎全军覆没。在那场尸山血海的大溃败中,我和她……被潮水般的怪物冲散了。等我再次得到她的消息时,她已经在骸骨町,变成了一个一心只想毁灭一切的……复仇者。”
周屿默默地听着,他能清晰地勾勒出那幅画面:一个从云端跌入地狱的少女,在经历了极致的屈辱与失去后,将唯一的寄托放在了拯救她的“老师”和“抵抗事业”上,然后再次被背叛,被抛弃……这种连环的、毁灭性的打击,足以将任何坚韧的心灵彻底扭曲,孕育出最极端、最不计后果的毁灭欲望。她抢x病毒,不是为了威胁,她是真的想拉上整个樱花岛,为她逝去的所有陪葬。
就在月读话音落下的几乎同时——
“呜——!!!”
刺耳至极、足以撕裂耳膜的尖锐警报声,毫无征兆地如同爆炸般响彻整个地下空间!红色的警示灯以前所未有的频率疯狂闪烁,将所有人苍白的脸映照得一片血红,如同置身于血海地狱!
警报来源,精准地指向了维生营养液供给中心!显然是千雪触发那个隐藏震动感应器导致的!但是奇怪的是,警报竟然有延迟,仿佛故意在等待病毒彻底入侵所有维生舱里!
周屿心中一凛,瞬间收敛了所有分散的心神,体内光暗之力暗自提聚,如同蓄势待发的毒蛇,准备应对月读可能爆发的、雷霆万钧般的暴怒和攻击。千雪的行动暴露了!
然而,月读的反应却再一次出乎了他的意料,甚至让他感到一丝寒意。
这位樱花岛的传承者,脸上没有丝毫的诧异、紧张、愤怒,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意外都没有。他甚至没有立刻冲向警报传来的方向,只是缓缓地、极其平静地转过头,望向那片被红色警报灯笼罩的辅助区方向,脸上非但没有怒容,反而浮现出一种……近乎愉悦的、扭曲的、带着某种病态满足感的笑容。
在那仿佛要刺穿灵魂的警报尖啸声中,他的话风陡然一转,声音变得异常轻柔,充满了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近乎变态般的慈爱与……赞赏:
“啊……果然,还是触发了那个我特意为她准备的、最隐蔽的震动感应器呢。”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墙壁,看到了那个正在仓皇逃离的娇小身影。
“千雪……”
“真不愧是我……最好的孩子啊。你终究,没有让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