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圈在水面悄然泛起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如同投入应天戚死寂心湖的第一颗石子。它带来的不是力量的恢复,而是一种认知层面的微妙转变。
他不再执着于观想那轮破碎的“烈日”,不再试图强行凝聚早已消散的“意志尖兵”。王老所说的“重铸”,似乎并非在旧地基上重建宫殿,而是要用这些破碎的砖瓦,以一种全新的、更契合当前状态的方式,构筑完全不同的东西。
他开始将更多的时间,沉浸在这种奇特的“映照”状态中。
对象不再局限于一杯水。他尝试着去“映照”病房墙壁冰冷的金属质感,去“映照”空气中尘埃在光线中漂浮的无规则舞动,去“映照”窗外偶尔掠过的飞鸟那短暂而鲜活的生命律动,甚至去“映照”苏澈或王老到来时,身上携带的那或温暖或沉静的能量余韵。
过程依旧艰难。他的意识如同布满裂痕的透镜,映照出的“景象”往往是扭曲、破碎、支离破碎的。强烈的精神负荷时常让他头痛欲裂,不得不中断休息。但他能感觉到,每一次成功的、哪怕极其短暂的“映照”,都会让那破碎的“镜面”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微微打磨、校准,裂痕虽未减少,但其“反射”和“接收”的能力,却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提升。
更奇妙的是,在这种纯粹的、非主动干预的“映照”过程中,他胸口那处于温热沉寂状态的标记,没有任何反应,仿佛与他此刻的状态达成了某种互不干扰的默契。而脑海中那黯淡的“烈日”虚影,也不再因他的“不作为”而摇曳,反而在这种绝对的“静观”中,获得了一丝难得的稳定与喘息之机。
这是一种与“意志熔炉”的刚猛霸道、“灵能共鸣”的主动融入截然不同的路径。它更柔和,更被动,更注重“理解”与“感知”本身,而非“控制”与“利用”。
这天下午,苏澈推着轮椅,带他来到了基地内部一个模拟自然环境的疗养花园。阳光透过模拟天幕柔和地洒下,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息。这是三年来他第一次离开医疗中心那封闭的环境。
“感觉怎么样?”苏澈将他推到一株枝叶繁茂、开着细小蓝花的灌木旁。
应天戚没有立刻回答,他闭上眼睛,尝试着将自身那破碎的感知,缓缓“铺开”,如同无形的蛛网,去“映照”周围这片小小的天地。
他“看”到了脚下泥土中蚯蚓缓慢的蠕动,感受到了阳光中蕴含的、温暖而充满生机的能量粒子,捕捉到了那株蓝花灌木内部汁液缓慢流动的韵律,甚至隐约“听”到了远处假山缝隙中,几只昆虫微弱的鸣叫所引发的空气震动……
各种信息,庞杂而细微,如同无数首风格迥异却又和谐共处的交响乐,同时涌入他“破碎之镜”般的感知中。起初是一片混乱的噪音,但渐渐地,他不再试图去分析、去分辨,只是单纯地“允许”它们存在,如同镜子允许万物在其表面留下影像。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当他的主观干预降到最低,那些原本混乱的信息流,仿佛自行找到了某种内在的秩序,开始在他的感知中自动分层、过滤。那些对他当前脆弱意识冲击过大的信息(如阳光中过于强烈的能量波动)被“镜面”自然衰减,而那些相对温和、与他此刻状态更能产生微妙共鸣的信息(如植物汁液的流动、土壤的呼吸),则被更加清晰地“映照”出来。
他甚至能模糊地“感觉”到,这株蓝花灌木散发出的、一种极其微弱却稳定的生命场,与他自身那缓慢修复的意识碎片之间,产生了一种极其淡薄、却真实存在的……能量交换?不,不是交换,更像是一种无声的“陪伴”与“滋养”。
在这种状态下,他脑海中那破碎“烈日”虚影传来的隐痛,再次减轻了一丝。虽然力量没有恢复,但一种久违的、与外界万物连接的“真实感”与“存在感”,缓缓浸润着他干涸的灵魂。
“这里……很好。”他睁开眼,轻声说道,声音虽然依旧沙哑,却少了几分之前的死气。
苏澈看着他眼中那微弱却真实的神采,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动,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喜欢的话,以后可以常来。”
就在这时,花园入口处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穿着最新款外勤作战服、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轻队员跑了过来,脸上带着兴奋和一丝紧张。
“苏队!呃……这位就是应天戚前辈吧?”年轻人目光灼灼地看向轮椅上的应天戚,带着毫不掩饰的崇拜与好奇。他是分局扩编后新吸纳的成员,代号“青雀”,以出色的能量感知和敏捷身手着称。
“我是罗骁,代号‘青雀’!”年轻人立正,声音洪亮,“我一直很崇拜您!三年前那次……大家都说您是英雄!”
应天戚看着眼前这个充满活力的年轻人,眼神有些恍惚。英雄?他只觉得疲惫和破碎。
罗骁似乎没察觉到应天戚的疏离,依旧兴奋地说着:“前辈,我们在东七区发现了一个新的能量异常点,波动模式很奇特,跟数据库里任何记录都对不上!苏队正要带我们小队去侦查,您……您有什么建议或者……感知吗?”他显然是听说了应天戚苏醒的消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跑来询问。
苏澈微微蹙眉,正要开口让罗骁不要打扰,却见应天戚缓缓抬起了手,示意无妨。
他没有试图去主动感知什么,也没有构建“心象星图”(那对他现在而言是天方夜谭)。他只是再次进入了那种“映照”状态,不过这一次,他将罗骁这个人,连同他话语中提到的“东七区”、“能量异常”等信息,也一并纳入了“映照”的范围。
他“看”着罗骁身上那活跃但略显浮躁的能量场,听着他语气中的兴奋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感受着他提到“能量异常”时,潜意识深处那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不安”。
这种“不安”很淡,并非源于明确的危险预感,更像是一种面对完全未知事物时,生命本能产生的警惕。
应天戚的“破碎之镜”将这一切信息忠实地接收、折射。他没有得到任何关于能量异常点具体情况的“答案”,但他基于这种综合的“映照”,产生了一种模糊的……“倾向”。
他看向苏澈,用缓慢而清晰的语调说道:“那个地方……‘声音’很杂。去的话……多看,少动。尤其……注意阴影里的……‘回声’。”
他说得很含糊,没有具体指向,更像是一种直觉性的提醒。
罗骁听得有些茫然,但苏澈的眼神却瞬间锐利起来。她了解应天戚,知道他即使失去力量,那份对异常和危险的敏锐直觉可能依然存在,只是表达方式变了。
“明白了。”苏澈对罗骁点点头,“通知小队,行动计划调整。携带最高规格的隐匿和侦查装备,优先进行环境信息收集,没有我的命令,绝对不允许与异常源直接接触,尤其是注意所有能量反应的间接折射和残留痕迹!”
“是!”罗骁虽然不太理解,但对苏澈的命令绝对服从,敬了个礼,又好奇地看了应天戚一眼,匆匆跑了回去。
花园里恢复了安静。
“你感觉到了什么?”苏澈推着轮椅,沿着小径缓缓前行,低声问道。
“不知道……”应天戚摇了摇头,看着自己的手掌,那里依旧虚弱无力,“只是……‘映照’到他提到那里时,心里……有点‘吵’。”
他无法解释得更清楚。这只是一种基于全新感知方式得出的、模糊的结论。
苏澈没有再问。她相信他的感觉。
几天后,罗骁所在的小队传回了东七区的侦查报告。报告确认了能量异常点的存在,其性质确实前所未见,并非主动攻击型,但会扭曲周围的光线和能量场,并在特定条件下,会将之前接触过的生命体的能量特征以扭曲的“回声”形式释放出来,极具迷惑性和潜在危险性。幸亏小队提前得到了警告,采取了最谨慎的侦查策略,才避免了可能出现的伤亡。
报告最后,罗骁特意加了一句:“感谢应天戚前辈的提醒!”
这个消息在分局高层小范围传开,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对应天戚的“复苏”,人们有了新的认知。他失去的似乎是主动的、强大的干涉力量,但某种更加隐晦、更加本质的“感知”天赋,似乎正在以一种全新的方式苏醒。
王老对此的评价是:“破碎之后,感知的‘分辨率’反而可能提升了。他不再试图用强大的意志去‘征服’感知对象,而是以‘空寂’的状态去‘容纳’,反而能接收到更多被忽略的细节和信息。”
这对分局而言,无疑是宝贵的。一个无需亲临险境,就能提供关键预警和洞察的“人形雷达”,其价值在某些时候,甚至超过一个强大的战士。
应天戚自己,则对此没有太多欣喜。他依旧每日进行着枯燥的复健和“映照”练习,一点点地修复着精神和肉体的创伤。力量恢复的曙光依旧渺茫,但他心中那点因为晚秋逝去和自身无力而几乎熄灭的星火,却在这日复一日的“映照”与“连接”中,微弱而顽强地……重新燃烧起来。
路还很长,但他已经找到了前行的方法。
哪怕是以一种破碎的、映照万物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