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署方向隐约传来的人声骚动。
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
密室中,吴怀瑾宛若老僧入定。
唯有指尖在膝上无意识敲击的节奏。
泄露着其内核正在进行的精密演算。
约莫半个时辰后。
密室角落的阴影如水纹般波动,戌影如同无声的影子率先显现。
她双膝跪地,额头紧贴地面。
主人,人已带到。太医署药库火起,张诚及其助手三人皆殁于火场。
她话音未落。
一道身影便踉跄着跌入光线范围内。
是乌圆。
她几乎是被戌影半拖进来的。
发丝被冷汗浸透,几缕黏在苍白如纸的脸颊上。
一进入密室便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额头咚地一声撞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她的身体因脱力而颤抖。
脊背却在细微的战栗中挺得笔直。
她死死咬着下唇,直至尝到血腥味。
眼底翻涌的不是对死亡的恐惧。
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悔恨,怕自己玷污了那束照进她黑暗生命的光。
吴怀瑾没有立刻回应。
他的目光如实质般落在乌圆身上。
良久。
那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的声音终于响起。
本王给你的《隐杀诀》入门篇,可曾记载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乌圆伏在地上的身体猛地一颤。
声音干涩却异常清晰地回答。
回殿下,记载了。
她不再自称奴婢。
那个称呼过于卑微,不足以表达她此刻想要追随想要赎罪的决心。
吴怀瑾尾音微扬。
那本王倒是好奇,你是如何理解这深藏二字的?是留着凶器,等仇家上门查验?
卑职万死!
她选择了这个称谓,声音带着极致的悔恨。
那夜得手后,卑职本该仔细查验,却因心中激荡,疏忽了这等要事。
她不怕死。
从决定追随那束光开始,她就准备好了随时赴死。
但她怕自己这点微末的价值还未燃尽就熄灭,怕母亲刚有起色的病情再度恶化,怕弟弟重新沦落到任人欺凌的境地。
更怕,让那唯一认可她给予她新生意义的光,因她的无能而蒙尘。
忘了?
吴怀瑾轻轻重复了一遍。
他站起身。
踱步到她身前。
抬起头来。
乌圆艰难地抬起脖颈。
迎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看着本王的眼睛,告诉本王。
吴怀瑾的声音低沉而清晰。
若今夜戌影去得晚了片刻,若那根针已经摆在了姜贵妃的案头,你待如何?是你那刚用上好药的母亲能挡得住贵妃的怒火?还是你那在书院旁听的弟弟,能逃得过株连?
但她心中翻涌的不仅是恐惧,还有一丝病态的满足:
在担心我的家人?
本王身边,不留无用之人,更不留会惹祸的蠢货。
吴怀瑾的声音骤冷。
戌影。
奴在。
戌影保持着跪伏的姿势应声。
手已按上了腰间的短刃。
她的指尖在刀柄上轻轻摩挲,心中涌起一股混杂的情绪——一丝对乌圆的怜悯,一丝执行主人命令的庄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嫉妒。
乌圆闭上了眼睛。
不是畏惧死亡,而是痛恨自己的疏忽可能带来的后果。
然而预期的终结并未到来。
吴怀瑾话锋一转。
但,本王念在你初犯,且此前任务尚算果决。更念在你母亲病体初愈,幼弟求学不易。
乌圆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向吴怀瑾。
那不是逃过一劫的庆幸,而是“竟然宽恕我”的狂喜与更深的愧疚。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吴怀瑾的指尖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枚细长的银针。
此针名为剜心,不会要你的命,但会让你记住,每一个疏忽,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他话音未落。
手腕微动,银针已化作一道寒光。
瞬间刺入乌圆肩胛骨下的某处隐秘穴位。
呃啊!
一股难以形容的剧痛瞬间炸开。
那痛楚仿佛源自灵魂深处。
像有无数细小的燃烧着冰焰的针在体内穿刺搅动。
她猛地蜷缩起身子。
指甲死死抠进地面,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却又被她死死咬住。
她不想在主人面前发出难听的声音,她要优雅地承受主人赐予的一切,哪怕是痛苦。
记住这痛。
吴怀瑾冰冷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记住它,下次动手时,你的眼睛就不会只盯着目标,你的手就不会再落下任何不该落下的东西。
乌圆在痛苦的漩涡中拼命点头。
剧痛是惩罚,也是恩赐。
这是主人亲手施加的,是她独有的“联系”。
当主人指尖那缕缓解痛苦的灵力渡入时,她在极致的痛苦中竟然感到一阵战栗的欢愉。
“主人碰我了……虽然是因为惩罚……但这是只属于我的痛,只属于我的关注!”
她绝不能因自己的失误让那束光蒙尘,殿下施加痛苦的力量与给予生机的力量同源。
敬畏与感激在这一刻彻底缠绕在一起。
当吴怀瑾屈指弹入一道微弱灵力,剜心针的效力缓缓消退时。
乌圆瘫软在地,大口喘息。
残留的痛楚如烙印刻入骨髓。
但也让她眼神中凝聚起一种更坚定更扭曲的东西。
戌影心中涌起一股荒谬的比较欲,她压下这种情绪,告诉自己:
戌影,你是主人最趁手的刀,不要像那些浅薄的器物般争宠。
戌影,带她下去。让她好好休养几日。
吴怀瑾转过身。
告诉她接下来的任务。若是再出纰漏……
奴明白。
戌影领命。
扶起虚脱但眼神已截然不同的乌圆。
在离开密室的刹那。
乌圆的手不自觉地按上胸口,那枚羊脂白玉佩紧贴着肌肤,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烛火虽微,飞蛾可鉴……
她抚摸伤口,低声呢喃:
“这是主人赐予的印记……只有我能承受。”
“下次,我会做得更好,让主人愿意赐予我更痛的惩罚……”
密室重归寂静。
他损失的不过是一枚剜心针。
而收获的是一把从痛苦和绝对忠诚中淬炼出的更加可靠的暗刃。
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戌影眼中那一闪而逝的波动。
“竞争……是让刀保持锋利的最好磨石。”
吴怀瑾推开密室石门。
回到清晏殿的内室。
外间已是夜色深沉,殿内只点了几盏昏黄的宫灯。
将器物拉出长长的静谧的影子。
云袖和云香一直守在外间,未曾安歇。
见他出来,脸上虽带着一丝倦意,却立刻打起精神,柔顺地迎了上来。
殿下,
云袖轻声开口,语气里带着关切。
夜深了,您今日劳神,让奴婢伺候您烫烫脚,解解乏可好?
吴怀瑾微微颔首,在窗边的软榻上坐下。
他需要这层宁静的伪装,也需要这具躯壳得到应有的休憩。
云香立刻转身去准备。
不一会儿便端着一个盛着热水的紫铜盆过来。
水温被她调试得恰到好处。
她将铜盆轻轻放在榻前的脚踏上。
云袖则已拿来了柔软的棉布巾和一小罐散发着淡淡草药清香的沐足药粉。
她跪坐在脚踏旁,动作轻柔地为吴怀瑾脱下鞋袜。
将他略显冰凉的双足浸入温热的水中。
殿下,水温可还合适?
云袖仰起脸。
昏黄的灯光在她温婉的侧脸上跳跃。
吴怀瑾闭着眼,含糊地应了一声。
云袖于是低下头,用那双灵巧的带着薄茧的手。
细细地为他按摩着脚底的穴位。
她的力道均匀而舒适,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带来一阵松弛感。
云香则安静地跪在一旁。
适时地添些热水。
确保水温始终维持在最宜人的状态。
殿内一片静谧,只有偶尔的水声轻响,以及烛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这对姐妹花沉默而专注地做着她们分内的事。
仿佛外间所有的风波与算计,都与这方寸之间的安宁无关。
她们的存在本身就在无声地巩固着九皇子体弱静养与世无争的形象。
吴怀瑾任由思绪在识海中沉浮,推演着太医署火灾后可能引发的涟漪。
以及如何利用乌圆这把磨砺过的刀进行下一步。
脚下传来的温暖与舒适,与他内心冰冷庞大的谋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构成了他如今生存的常态。
当云袖用棉布巾仔细为他擦干双足,套上干净的软缎睡袜时。
他才缓缓睁开眼。
好了,你们都下去歇着吧。
是,殿下。
两人齐声应道,收拾好用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细心地为他掩好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