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祭灶。
皇城内外渐渐染上年的气息,各宫开始洒扫庭除,悬挂桃符,连空气里都飘着熬制糖瓜和准备祭品的甜腻香气。
只是这喜庆之下,紧绷的弦并未松弛,反而因年节的特殊节点,暗流涌动得更为隐秘。
清晏殿也难得多了几分忙碌。
云袖指挥着小太监们擦拭门窗,更换帘幔,云香则兴致勃勃地挑选着过年时要用的窗花样子,红艳艳的剪纸在她手中翻飞。
“殿下,您看这个‘连年有余’可好?还是这个‘喜鹊登梅’更雅致些?”云香捧着一叠剪纸,跑到正在暖阁看书的吴怀瑾面前,脸颊红扑扑的,满是期待。
吴怀瑾从书卷中抬起头,目光落在那些充满民间趣味的窗花上,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
“都好。你看着安排便是,过年嘛,总要有些喜庆气。”
他的目光掠过窗外忙碌的宫人,神识却分出一缕,沉入魂契网络。
戌影的意念率先传来,冰冷如常,汇报着午影(阿娜尔)的训练进展:
「‘隐息嚼’已完全契合,‘空’与《隐杀诀》第三重融合度七成,可执行渗透、刺探任务。建议年前进行最后一次实战淬炼。」
紧接着是乌圆,她的意念带着年关将近特有的亢奋与警惕:
「主人,各府年礼走动频繁,太子给几位边将的年礼夹带了密信,已抄录副本。八皇子通过内承运库太监,往皇后宫中送了一尊赤玉送子观音,寓意微妙。怀亲王闭门谢客,但城南别院‘听雨轩’夜间灵力波动频繁,疑似加紧研究那些文档。另外……坊间开始有流言,说冷宫那边年前不太平,有老宫人听到过井里有异响。」
冷宫异响?
吴怀瑾眼神微动。
是龙气封禁下的自然逸散,还是……吴怀冬那边的“血饵”真的引动了什么?他不动声色地回应乌圆:
「流言不必干预,留意其扩散范围。重点盯住怀亲王别院和东宫、八皇子府的异常物资流动。」
「明白!」
最后是酉影(春桃),她的感知依旧清晰而超然:
「静心苑目标近日反复临摹玉佩符文,以清水代替血,举止时而焦躁时而呆滞。昨夜曾对墙角阴影低语‘代价是什么’,未有回应。对送去的年节用度(新被褥、少量果品)未显抗拒,已收纳。」
吴怀瑾意念流转,对戌影道:
「准。实战目标:截取八皇子送往吏部张侍郎处的年礼,内有结党密信,取得信物,制造意外劫掠假象,嫁祸太子‘暗枭’。」
「领命。」戌影的回应毫无波澜。
安排完这些,他才将注意力拉回现实。云香还在眼巴巴地等着他选窗花。
“就‘喜鹊登梅’吧,清雅些。”
他随手点了一幅,又道,“库房里是不是还有些江宁织造新进的暖缎?挑几匹颜色鲜亮不扎眼的,给静心苑那边送去,再添一副厚实的门帘。年节下,那边更显冷清。”
他语气自然,带着对姐妹的怜悯,仿佛只是随手施恩。
云袖在一旁听了,心中更是感念殿下仁厚,连那位谋逆的公主都惦记着,柔声应下:“是,殿下,奴婢这就去挑。”
吴怀瑾点点头,重新拿起书卷,目光却幽深了几分。对吴怀冬,不能一味施加压力,年节下的“关怀”,更能软化心防,让她在绝望中感受到一丝扭曲的“温暖”,从而更加依赖这唯一的“光源”。
果然,当静心苑那扇沉重的殿门再次打开,老嬷嬷带着两个小太监将那几匹质地柔软、色泽温润的暖缎和厚实的新门帘送进来时,吴怀冬怔住了。
不再是之前那些带着试探意味的小物件,这是实实在在改善她寒冬处境的东西。殿内确实阴冷潮湿,旧被褥早已不保暖,寒风会从门缝里钻进来。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那光滑的缎面,触手生温。又看向那厚实的、挂着如意结的新门帘,似乎能将外界的寒冷与窥探都隔绝开来。
“是……九殿下吩咐送来的。”
老嬷嬷干巴巴地说完,便指挥人将东西放下,换上了新门帘。殿内似乎真的暖和了一些,也……更像一个能住人的地方了。
吴怀冬站在原地,看着那鲜艳的缎子,心中五味杂陈。
恨吗?当然恨。
可这恨意里,掺杂了太多别的东西。
她发现自己竟然可耻地贪恋这一点点物质的改善,贪恋这被人“记得”的感觉,哪怕明知这背后是冰冷的算计。
那个低沉的声音……“聆渊之契”,“代价”……还有这突如其来的年节赏赐。吴怀瑾到底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
他是在养着她,等着她付出那个“代价”吗?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陷入掌心。
她就像被困在蛛网上的飞虫,明知那吐丝的蜘蛛不怀好意,却无力挣脱,甚至开始依赖那维系着生命的、脆弱的丝线。
腊月廿八,各宫忙着准备除夕宴席,皇城内外张灯结彩,一派升平景象。
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给这年节氛围蒙上了一层阴影。
八皇子吴怀信送给吏部张侍郎、用以稳固关系的一份厚礼,在运送途中于京城繁华地段被一伙蒙面人劫掠!护卫死伤数人,装有密信和珍贵信物的礼盒不翼而飞!
消息传来,八皇子府一片震怒。
吴怀信气得砸碎了心爱的砚台,几乎立刻认定是太子所为!
只有太子才会如此猖狂,在年关底下对他的人动手!
而东宫那边,太子吴怀仁听闻此事,先是一愣,随即暴跳如雷,认为是老八故意栽赃,想要在年节时触他霉头!
双方本就紧绷的关系,因为这起“劫案”彻底破裂,连表面功夫都难以维持。
戌影在阴影中回报任务完成时,吴怀瑾正在书房练字,写的是一个“安”字。
“信物已取得,现场留有刻意仿制的东宫‘暗枭’令牌碎片,痕迹指向城西废弃马帮据点,已安排后续线索。”
戌影的声音透过魂契传来,冰冷而精准。
“嗯。”吴怀瑾笔下未停,那个“安”字最后一笔稳稳落下,笔力沉静。他不需要这场争斗立刻分出胜负,只需要这火烧得足够旺,让所有人都无暇他顾。
他放下笔,看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宫灯次第亮起,映照着皑皑积雪,勾勒出皇城巍峨而冰冷的轮廓。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
而这皇城之内,真正的严寒,远非风雪所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