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雪又细细密密地落了下来,无声地覆盖着皇城的琉璃瓦和朱红宫墙。
清晏殿内暖意融融,炭火噼啪,酒菜飘香,方才与“崔玥璃”共进的年夜饭,仿佛只是一段寻常的、带着些许疏离的插曲。
宴席撤下,云袖和云香脸上还带着节日的微醺与兴奋,收拾着杯盘。
吴怀瑾借口要醒醒酒,披了件墨狐裘大氅,独自踱步到殿外廊下。
寒风卷着雪沫扑面而来,吹散了他身上沾染的暖香和酒气,也让他眼底那丝伪装的温和彻底褪去,只剩下深潭般的冷静。
他站在廊柱的阴影里,望着庭院中那棵覆满白雪的老松,神识却如同无形的蛛网,悄然蔓延出去。
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隐藏在清晏殿外围、靠近宫墙转角处一个小小的、几乎与雪堆融为一体的身影。
是乌圆。
她没有像戌影那样被赐予登堂入室的“荣幸”,哪怕只是扮演。
在这合家团聚、灯火辉煌的除夕夜,她依旧如同真正的夜行动物,蜷缩在属于自己的阴暗角落里。
靠着冰冷的宫墙,竖起耳朵,睁大眼睛,守护着她的“领地”,履行着她的职责。
吴怀瑾能清晰地“看”到,她身上只穿着一件略显单薄的灰色夹袄,脸颊和鼻尖冻得通红,双手拢在袖子里,时不时跺一下几乎要冻僵的脚。
与殿内暖阁中云袖云香的锦衣玉食、笑语嫣然相比,此刻的乌圆,更像一只在雪地里刨食的、无人问津的野猫。
但他同样能“听”到她魂契另一端传来的、并非全然是寒冷与委屈的情绪。
那里面有一种被需要的亢奋,一种守护着秘密据点的警惕,还有……一丝深藏的、连她自己可能都未完全察觉的期待——期待着那唯一能照亮她黑暗世界的光源,能否在此刻,投来哪怕短暂的一瞥。
吴怀瑾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
驯兽之道,在于差异化投喂。
对戌影,是给予虚假的身份和短暂的“正常”,让她在对比中认清自身的囚徒本质。
对乌圆,则需要在孤寂寒冷中,施舍一点独一无二的“看见”与“需要”,让她将这苦役视为荣耀。
他意念微动,并未直接通过魂契下令,而是转身,对跟出来伺候的云香淡淡吩咐道:
“去小厨房,将晚上那道没动过的八宝攒盒,还有一壶烫好的金华酒,给守在西南角门那边的乌圆送去。告诉她,年节下辛苦,这是赏她的。”
云香愣了一下,西南角门?
乌圆?
她印象里那是个负责传递些不起眼消息、有些机灵但地位不高的宫女。
殿下竟连这样的小人物都记得,还在除夕夜特意赏下席面上的好菜好酒?
她心中对殿下的仁厚更是敬佩,忙不迭应道:
“是,殿下,奴婢这就去!”
看着云香匆匆离去的背影,吴怀瑾重新将目光投向乌圆所在的方向。
他不需要亲自出面,那样太刻意。
通过云香之手,既能体现他“念旧”、“体恤下人”的仁善形象,又能让这份赏赐带着居高临下的施舍意味。
恰到好处地撩拨乌圆那颗渴望被认可又敏感自卑的心。
宫墙转角下,乌圆正竖起耳朵,捕捉着风中传来的、远处各宫隐约的爆竹声和笑语,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习惯了黑暗和寒冷,但年节的气氛像无形的针,细细密密地扎着她。
她摸了摸脖子上冰凉的“牵机铃”,这是她与主人之间唯一的、实质性的联系,是枷锁,也是……归属。
忽然,她敏锐地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朝着她这个方向而来,不是巡逻侍卫的沉重步伐,更像是宫女的脚步。
她立刻像受惊的狸猫般,将身体往阴影里缩了缩,气息收敛到极致。
“乌圆?乌圆在吗?”
是云香清脆的声音,带着几分探寻。
乌圆心中一跳,犹豫了一下,还是从阴影里慢慢挪了出来,低着头:
“云香姐姐?我……我在这儿。”
云香提着一个食盒和一壶酒,看到她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子,脸上露出一丝同情,将东西递过去:
“给,殿下赏你的。说是年节下辛苦,让你也沾沾喜气。”
乌圆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精致的食盒和冒着热气的酒壶,又看了看云香。
是殿下……殿下记得她!
还在除夕夜,赏了她席面上的东西!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受宠若惊和难以言喻的酸涩的热流猛地冲上她的眼眶,让她鼻子发酸。
她慌忙跪下,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奴……奴谢主人赏!谢主人恩典!”
“快起来吧,地上凉。”
云香将她扶起,把东西塞到她手里,笑道,
“殿下仁厚,惦记着咱们呢。你快些吃了暖暖身子,这酒是烫过的。”
她说完,便转身回去了。
乌圆抱着那沉甸甸的食盒和温热的酒壶,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云香的脚步声消失,她才仿佛回过神来。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食盒,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八样精致小菜,还有两个白胖的馒头,都是晚上宴席上她连看都没资格看的菜色。
酒壶里的热气熏着她的下巴,带来一丝暖意。
她没有立刻吃,而是抱着这些东西,飞快地钻回了之前藏身的那个更隐蔽、背风的角落。
这里能让她安心。
她坐在地上,将食盒放在膝头,先倒了一小杯酒。
辛辣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驱散了部分寒意,也让她的情绪更加翻腾。
她夹起一块晶莹剔透的水晶虾仁,放入口中,细腻弹牙的口感是她从未体验过的美味。
可吃着这难得的珍馐,喝着这御赐的美酒,她的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混合着食物的味道,咸涩无比。
她想起以前在浣衣局,年三十晚上能分到一碗带点油星的菜汤和两个硬邦邦的粗面馒头,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
她总是把馒头省下来,想办法托人带出宫给母亲和弟弟。
那时候,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让家人吃上一顿像样的年夜饭。
而现在,她膝上是皇子席面上的八宝攒盒,喝的是烫好的金华酒。
可她却一个人,躲在皇宫最阴暗的角落里,像只见不得光的老鼠,独自吞咽着这份带着施舍意味的“荣耀”。
是主人给了她这一切。
主人记得她的辛苦,主人赏了她……可是,为什么心里还是这么难受?
为什么她依旧只能躲在阴影里,连像云香姐姐那样,站在主人身边光明正大地伺候的资格都没有?
她摸了摸脖子上的“牵机铃”,又摸了摸怀里贴身藏着的、记录着各种情报讯息的纸条。
是因为她还不够有用吗?
是因为她织的网还不够大、不够密吗?
对,一定是这样!
只要她更加努力,为主人网罗更多、更重要的消息,立下更大的功劳,主人一定会……一定会真正地“看见”她,会赐予她名字,会让她……走到光下去!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般在她心中燃烧起来,将那点委屈和酸涩都烧成了灰烬,只剩下更加偏执的狂热和决心。
她狼吞虎咽地将食盒里的饭菜吃光,将壶里的酒喝尽,身体暖和了起来,眼神也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她仔细地将食盒和酒壶擦干净,藏好,然后再次融入了夜色之中。
如同最忠诚的暗哨,继续守护着她的阵地,为主人监视着这座沉睡的、却暗藏无数秘密的皇城。
清晏殿廊下,吴怀瑾感受到魂契另一端,乌圆的情绪从最初的激动、委屈,迅速转变为一种近乎疯狂的忠诚与干劲,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些许。
看,这就是投喂的艺术。
给予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就能让她心甘情愿地咽下所有的寒冷与孤寂,并为此感恩戴德,迸发出更强的效用。
他转身,走回温暖如春的殿内。
殿外,风雪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