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
子时将近。
皇城上空,零星炸开绚烂的烟火。七彩的光芒,如同拙劣画师泼洒的颜料,短暂地照亮积雪的殿宇和僵硬的飞檐。
喧嚣的爆竹声,由远及近,渐渐连成一片,沉闷地撞击着这座森严的城池。
在这片人为制造的热闹之下,静心苑,像一座被遗忘的孤坟,死寂地矗立在皇城西北角。
没有灯火,没有笑语。
只有窗外那忽明忽灭、透过窗棂缝隙挤进来的、属于别人的光。每一次光芒闪过,都像一把冰冷的刀,在吴怀冬的心头剐过。
她蜷缩在窗边那片最浓重的阴影里,仿佛要将自己融入这冰冷的黑暗,彻底消失。
怀中,紧紧抱着那块羊脂白玉佩。
冰冷的玉石,几乎要被她的体温捂热,却依旧驱不散那从骨髓里透出的寒意。
指尖,无意识地、反复地、近乎偏执地描摹着玉佩内侧那道古老的符文。
脑海中,那个低沉、神秘、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声音,在疯狂回荡,如同魔咒:
“以血为引,可见真实……”
“聆渊之契……”
“需付代价……”
代价……
代价是什么?
这个问题,几日来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她仅存不多的理智。
她试过用清水,毫无反应。
唯有鲜血……那一日指尖的刺痛,和那转瞬即逝、却清晰无比的灵魂震颤,如同滚烫的烙铁,在她混乱的记忆里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那是通往“真实”的唯一钥匙吗?
通往母妃死亡的真相?
通往足以向皇后复仇的力量?
通往……挣脱这活死人墓的唯一途径?
窗外,又一朵巨大的、金色的烟花,在夜空傲慢地绽放。璀璨夺目,映得她苍白如纸的脸,如同博物馆里陈列的、即将碎裂的瓷偶。
那喧闹的人声,隔着厚厚的宫墙,模糊不清地传来,却更加尖锐地刺痛她的耳膜。
凭什么?
凭什么那些人可以欢声笑语,可以阖家团圆,可以高高在上?
凭什么她吴怀冬,就要像阴沟里的老鼠,被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囚笼里,连恨意都变得如此苍白无力?连母亲的遗物,都要靠那个居心叵测的“弟弟”施舍?
一股暴戾的、几乎要摧毁一切的怨气,猛地冲上头顶!烧毁了残存的犹豫,烧毁了可怜的尊严,只剩下破罐破摔的狠厉!
她猛地低下头,张开失去血色的嘴唇,对着自己另一根完好的手指,比上一次更狠、更决绝地,狠狠咬了下去!
“呃——!”
剧痛传来,比上一次更尖锐,更深刻。
鲜红的血珠,瞬间涌出,争先恐后地滴落在她灰暗、粗糙的衣襟上,晕开一团团更大、更刺目、仿佛带着不祥意味的红痕。
她疼得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牙齿深深陷入皮肉,几乎能感觉到骨骼的存在。
但在这极致的疼痛中,竟升起一股近乎癫狂的、自虐般的快意!
看啊,这就是她的决心!
这就是她通往“真实”的门票!
她颤抖着,抬起那根沁血、带着清晰齿痕的手指,如同举行一场邪恶的献祭仪式,将温热的、属于她自己的鲜血,再次精准地,按向那冰冷玉佩上的古老符文!
嗡……
来了!
那熟悉的、来自灵魂深处的细微震颤,再次传来!
比上一次,更清晰!更强烈!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玉佩深处,被她滚烫的鲜血唤醒,发出了贪婪的回应!
伴随着震颤,一股冰冷刺骨、带着无尽幽邃与古老恶意的意识,如同细微却坚韧的黑色藤蔓,顺着她血液的通道,试图再次攀附上她脆弱的神魂!
“代价……是什么……告诉我!”
她几乎是嘶吼着,对着空无一人的、冰冷的大殿,对着手中那开始隐隐发烫的玉佩,发出绝望而疯狂的质问。声音嘶哑,如同破裂的锣鼓。
那冰冷的意识,似乎停滞了一瞬。
仿佛在审视这祭品是否足够虔诚,在衡量这灵魂是否值得投资。
随即,一段更加模糊、更加破碎、却也更具有冲击力的意念,夹杂着无数混乱癫狂的低语和扭曲恐怖的图像,如同决堤的洪水,强行塞入了她不堪重负的脑海!
那不是清晰的语言。
那是一种直接的、身临其境的感受——
无尽的黑暗……粘稠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黑暗。
冰冷的禁锢……四肢百骸被无形的锁链束缚,动弹不得。
滔天的怨恨……对光明、对生命、对一切鲜活事物的刻骨仇恨。
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对某种“养分”、对灵魂“共鸣”、对打破这永恒束缚的、极致而扭曲的渴望!
冰冷的、滑腻的井壁触感……
扭曲的、散发着幽蓝光芒的符文在眼前跳跃……
锁链拖曳在粗糙地面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还有……一种灵魂被无形之力撕扯、研磨的、超越肉体极限的痛苦!
“啊——!”
吴怀冬猛地抱住头颅,发出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
那些混乱、恐怖、充满负面能量的意念,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她的识海,几乎要将其彻底撑爆、撕裂!
手中的玉佩变得滚烫,仿佛握着一块烧红的炭火!那上面,她用鲜血描绘的符文,此刻仿佛活了过来,散发出一种暗红色的、不祥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光芒!
她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要炸开了!
意识在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
就在这理智即将被彻底淹没的刹那——
“砰——!!!”
一声远超之前的、近乎地动山摇的巨响,猛地从皇宫的某个方向传来!
是某个宫苑,为了驱邪镇祟,燃放了特制的“万雷炮”!
声浪如同实质的冲击波,悍然撞碎了静心苑死寂的结界,震得破旧的窗棂疯狂颤抖,发出濒临散架的嗡嗡声!
这巨大的、充满阳刚暴烈气息的外界干扰,如同当头棒喝,又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那脆弱的、建立在鲜血与疯狂之上的精神链接!
吴怀冬脑海中那些混乱的低语、扭曲的图像,如同被阳光照射的魑魅魍魉,尖叫着、扭曲着,潮水般退去!
那冰冷的、贪婪的意识,也如同受惊的毒蛇,倏地缩回了玉佩深处,消失不见。
链接,断了。
大殿内,重归死寂。
只剩下她一个人,瘫软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条离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冷汗,早已浸透了她单薄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的寒意。
灵魂被强行撕扯后的剧痛和难以形容的空虚感,如同潮水般反复冲刷着她。
指尖,那火辣辣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一切,绝非幻觉。
她成功了?
还是……失败了?
她好像……触碰到了什么。那冰冷的怨恨,那无尽的黑暗,那对“养分”的渴望……让她从灵魂深处感到战栗和……恐惧。
可为什么,在恐惧之余,心底深处,竟有一丝病态的兴奋在悄然滋生?
她不是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索!
有“东西”回应了她!
哪怕那“东西”是恶魔,是邪神!它也给了她回应!
这证明,这条路,或许……真的走得通?
殿外,新年的喧嚣似乎达到了顶峰。万雷炮之后,是更加密集、仿佛要宣泄所有情绪的爆竹声,和冲上天际、将夜色渲染得光怪陆离的烟火。
它们像是在庆祝着新生,又像是在掩盖着某种肮脏的交易,某种无声的崩溃。
与清晏殿内吴怀瑾掌控下的“和谐”宴饮,与乌圆在寒冷中获得的、带着施舍意味的“温暖”,与酉影超然物外的“观察”截然不同。
吴怀冬经历的,是一场发生在灵魂最深处、无人知晓、血腥而危险的搏斗与……献祭。
她没有魂契的束缚,却仿佛被一条更加无形、更加诡异、以她自身执念与血脉编织的锁链捆绑着。
而锁链的另一端,似乎……真的连接着冷宫井下,那无尽的黑暗与那个被称为“千瞳魔神”的存在。
她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头。
目光,穿过冰冷的空气,茫然地投向清晏殿的大致方向。
泪水混杂着冷汗,狼狈地滑过脸颊。
吴怀瑾……
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新的血腥味。
他到底知不知道?
他送来的这玉佩,究竟是希望的烛火,还是……通往地狱的引信?
他是在帮我,还是……在以一种更残忍、更高级的方式,将我推向毁灭?
她不知道答案。
思绪如同乱麻。
她只知道,在这万家团圆、喧嚣鼎沸的除夕夜,在她人生中最孤独、最绝望的时刻,她用自己的血,再次叩响了一扇禁忌之门。
而门后的东西,已经……记住了她的气息。
殿外的喧嚣,终于开始渐渐平息。守岁的人们,心满意足地陆续安寝。
静心苑内,只剩下她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那在指尖、在心头,缓缓凝固的、象征着挣扎与迷失的……
血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