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天光被厚重的宫墙吞噬,皇城提前陷入了沉寂。
风声鹤唳之下,连巡夜侍卫的脚步声都透着一股刻意压制的谨慎。
清晏殿书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吴怀瑾坐在书案后,指尖正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窗外,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灰色影子,如同真正的夜猫般,悄无声息地掠过庭院,灵巧地避开巡逻侍卫的视线,最终停在书房外那扇雕花木窗下。
一阵极其轻微的、仿佛猫爪挠动窗棂的窸窣声响起。
吴怀瑾敲击桌面的手指微微一顿。
“进来。”
他声音平淡。
窗户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乌圆如同液体般滑了进来。
她依旧穿着那身不起眼的灰色杂役宫女服,头发有些凌乱,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额角和脸颊,胸口微微起伏,显然是一路疾行而来。
她一落地,便立刻四肢着地,以一种近乎匍匐的姿态,飞快地膝行至书案前五步远处,然后深深伏下身体,额头紧紧抵着冰凉的金砖地面,整个动作流畅而卑微。
随着她伏地的动作,她纤细脖颈上那枚色泽暗沉、比指甲盖还小的“牵机铃”轻轻晃动,却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仿佛那只是一件死物。
“主人……奴……奴回来了。”
她的声音带着奔跑后的细微喘息,还有压抑不住的、完成任务的兴奋与一丝邀功的急切。
她像一只刚刚叼回猎物的野猫,急切地想向主人展示自己的成果。
吴怀瑾垂眸,看着地上那团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灰色身影。
她的背脊因伏地而显得格外单薄,肩膀耸动着,仿佛在摇尾乞怜。
“说。”
他吐出一个字,不带任何情绪。
乌圆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急促的呼吸,开始汇报,声音压得极低,却语速极快:
“主人,沙蝎宗那边,‘胡记香料铺’的地窖,奴……奴想办法靠近了!”
她的意念中带着后怕与得意交织的颤抖,
“那地窖入口有简单的隔绝阵法,但奴用了您赐下的‘灵猫迷踪符’,像……像真正的影子一样溜进去了!”
她仿佛回忆起那惊险的一幕,身体不自觉蜷缩了一下,又立刻强迫自己舒展,继续道:
“里面……里面根本不是香料!阴冷得很,点着几盏绿色的鬼火一样的灯!”
“正中摆着一个……一个像是祭坛的东西,上面刻满了扭曲的虫子一样的符文,看着就邪门!”
“旁边有几个大瓦罐,里面泡着……泡着些黑乎乎、看不清形状的东西,腥臭扑鼻!”
“奴还看到他们在研磨一些红色的粉末,混合着之前闻到的‘腐骨花’和‘迷心草’……像是在炼制什么歹毒的东西!”
她描述得绘声绘色,仿佛身临其境,爪子都不自觉地在地面上轻轻抓挠了一下。
“奴躲在一个角落的阴影里,大气不敢出,听到他们断断续续的谈话……好像是在准备一种叫什么‘蚀心蛊’的玩意儿?”
“说是要用在……用在某个‘碍事的大人物’身上?”
“还提到了‘灯会’……对,就是元宵灯会!他们好像打算在灯会上动手!”
乌圆的意念传来一阵寒意,显然被“蚀心蛊”和“大人物”这几个字眼吓到了。
吴怀瑾眼神微凝。
蚀心蛊?
沙蝎宗竟然敢在京城、在天子脚下炼制这等阴毒之物,还要在元宵灯会上对“大人物”下手?
这“大人物”会是谁?是朝中重臣?还是……皇室成员?
太子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还是说,这本身就是沙蝎宗自己的图谋,连太子也未必完全知晓?
“继续。”
他示意乌圆说下去。
“是!”
乌圆得到鼓励,精神一振,继续舔了舔嘴唇汇报,
“听风楼那边,八皇子果然是通过那个管事,花了大价钱,买了两条消息!”
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具体内容:
“第一条,是关于太子与沙蝎宗联系的证据!听风楼给了八皇子一份密录,上面记录了太子近侍与沙蝎宗外围人员几次秘密接触的时间地点!”
“还有……还有太子通过江南漕运,暗中为沙蝎宗输送某些特殊矿产的证据!”
“第二条……”
乌圆的语气变得有些古怪,
“是关于……关于七公主生母,劳妃娘娘的!”
吴怀瑾敲击桌面的手指彻底停了下来。
劳妃?
八皇子查这个做什么?
“说清楚。”
“听风楼卖给八皇子的消息说……说劳妃娘娘当年……可能并非简单的产后血崩而亡!”
乌圆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疑,
“消息里暗示,劳妃娘娘在怀七公主时,似乎就被人下了慢性的……损害心脉的药物!”
“而且,在她生产前,曾有人看到她与皇后娘娘身边的容嬷嬷,在御花园偏僻处有过短暂的、不愉快的交谈!”
这个消息,如同一声惊雷,在寂静的书房中无声炸响!
劳妃可能并非自然死亡?
而是被人下毒?
还与皇后身边的容嬷嬷有关?
如果此事为真,那当年劳妃之死的真相,恐怕远比外界所知更加黑暗!
八皇子查这个,是想扳倒皇后?还是想利用此事,在争夺储位中占据某种道德制高点?或者,两者皆有?
乌圆汇报完毕,再次深深伏下头,等待着主人的评判。
她能感觉到自己带来的消息有多么震撼,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直跳,既兴奋又恐惧。
书房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吴怀瑾靠在椅背上,指尖无意识地在扶手上摩挲着。
沙蝎宗的毒计,八皇子掌握的致命把柄……这京城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
太子引狼入室,八皇子暗中握刀,而这一切的根源,似乎都隐隐指向了那高踞凤座、母仪天下的皇后!
这盘棋,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依旧伏在地上、连呼吸都小心翼翼放轻的乌圆身上。
“做得不错。”
他淡淡开口,只有四个字。
仅仅是这简单的四个字,却让伏在地上的乌圆浑身猛地一颤,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动听的仙乐。
她激动得几乎要蜷缩起来,肩膀微微耸动,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细弱的呜咽声。
脖颈下的“牵机铃”随着她身体的微颤,内部似乎有微光极快一闪,依旧没有声音,却仿佛能感受到一种无形的、愉悦的震颤。
吴怀瑾看着她这副激动难耐的模样,如同看着一只讨好主人的猫。
他缓缓伸出手,越过书案,指尖落在了乌圆有些毛躁的发顶上。
乌圆整个人瞬间僵住,连那细微的呜咽声都戛然而止。
灵魂深处的契约让她无法动弹,只能被动承受这代表着“认可”与“掌控”的触碰。
他的手掌并没有用力,只是带着一种评估般的、缓慢的抚摸,顺着她略显干枯的发丝,一下,又一下。
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疏离,仿佛在梳理一只刚抓回来的、野性未驯的猫的皮毛,确认其服从度与价值。
乌圆死死咬住下唇,指甲深深抠进身下的金砖缝隙,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内心却翻涌着巨大的、混合着屈辱与扭曲快感的浪潮。
她能感觉到主人微凉的指尖划过她的头皮,带来一阵阵难以言喻的麻痒和更深层的、被标记为“所有物”的认知。
在这样撸猫般的抚摸下,一种诡异的依赖感如同藤蔓疯狂滋生。
她甚至不自觉地,极其轻微地,在那掌心下缩了缩脖子,像一只被摸到痒处的猫咪,发出了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带着满足意味的、更细微的哼声。
吴怀瑾感受到了她这细微的反应,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幽光。
驯兽之道,在于恩威并施。
给予肯定,再施以这种物化的亲昵,方能铸就最牢固的枷锁。
抚摸持续了约莫十几息,他才缓缓收回手。
那失去触碰的瞬间,乌圆竟感到一丝莫名的空虚和寒意。
“为……为主人效力,是奴的本分!奴……奴愿为主人赴汤蹈火!”
吴怀瑾没有理会她的表忠心,意念微动,连接上了远在静心苑外、借助“洞观羽”监视的酉影。
“酉影。”
“奴在,主人。”
酉影的回应立刻传来,冷静如初。
“静心苑目标,近日可有变化?”
他需要确认,那“香饵”是否还在持续发挥作用。
“回主人,目标对食盒旁残留异香的依赖持续。今日送食盒离去后,她试图用破损的瓷片刮削食盒侧壁,似想扩大缝隙,未成功,但情绪未彻底崩溃,转而长时间静坐,呼吸较前几日稍显平稳,体内生机流逝速度……略有减缓。”
依赖加深,生机减缓……
吴怀瑾眼中闪过一丝冷芒。
很好。
那头羔羊正在下意识地抓住那缕“生机”,哪怕这生机虚幻而危险。
这为他下一步的行动,创造了更好的条件。
他切断与酉影的联系,重新将目光投向地上的乌圆。
“沙蝎宗地窖,暂时停止靠近,以免打草惊蛇。重点转向监视八皇子府,查清他拿到那些证据后的具体动向,尤其是……与皇后相关的任何举动。”
“是!奴明白!奴一定像盯着老鼠洞一样盯死他们!”
乌圆立刻保证,声音充满了干劲。
“去吧。”
“奴告退!”
乌圆再次以额触地,然后保持着四肢着地的姿态,悄无声息地向后挪动,直到退至窗边,才灵巧地翻身而出,融入外面的黑暗。
在她离开的瞬间,那枚一直沉寂的 “牵机铃” 似乎极其微弱地、如同幻觉般 “叮” 了一声,清越而短暂,仿佛在回应着她雀跃又忠诚的心绪,随即一切重归寂静。
吴怀瑾独自坐在孤灯下,阴影将他大半面容笼罩。
他缓缓摊开手掌,掌心似乎空无一物,又仿佛托着整个暗流汹涌的皇城。
沙蝎宗的毒蛊,八皇子的秘辛,静心苑内依赖香饵的羔羊,还有那隐藏在更深处的、关于劳妃之死的疑云……
所有的线索,如同散乱的珍珠,开始逐渐串联起来。
他需要好好想一想,如何利用这些信息,如何在这错综复杂的乱局中,为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甚至……点燃那最终颠覆一切的导火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