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署药库的火在天明前被扑灭了。
消息传到清晏殿时,吴怀瑾正由云袖云香伺候着用早膳。
一碗碧粳米熬的粥炖得稠烂,配着两碟清炒时蔬与一碟酱瓜。
皆是清淡养身的吃食,他小口啜着粥。
听着小太监战战兢兢的禀报,脸上适时浮现出几分孩童般的惊惧与怜悯。
连握着银匙的指尖都微微收紧。
怎会突然走水?可有人伤着?
他放下银匙。
声音带着病后初愈的虚弱沙哑,眉头轻蹙。
仿佛真的为那素未谋面的太医们担忧。
回殿下,火势主要烧在存放陈旧药材的偏库,幸好巡夜侍卫发现得早……只是……只是当值的张太医和他的两个学徒,被倒塌的横梁砸中,没能逃出来……
小太监伏在地上。
声音发颤。
唉……
吴怀瑾轻轻叹了口气。
垂下眼睫,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恰好遮住眸底深处那抹冰冷的漠然。
真是无妄之灾。传我的话,从我的份例里拨出五十两银子,送去张太医家中,权当抚恤。
殿下仁厚!
一旁的云袖轻声说道,眼中带着真实的怜悯。
云香也连忙点头,为主人的善举感到与有荣焉。
几块碎银既堵住了可能的闲话,又将九皇子悲天悯人的形象描摹得更清晰几分。
张诚和他的学徒,连同那些可能牵扯出乌圆的疑点。
都已化为焦炭,成了无人深究的灰烬。
这场意外干净利落得如同昨夜戌影执行命令时划破空气的匕首。
早膳后。
他借口头晕要静养,屏退了殿内所有宫人。
密室中,幽冥石绿光幽曳。
吴怀瑾刚踏入,角落的阴影便无声蠕动。
戌影的身影显现,如最忠诚的獒犬般双膝跪地,额头触地。
她肩背挺直,气息较昨日更为沉凝。
显然强脉丹药力已深入经脉。
主人,太医署手尾已清理干净,绝无后患。
她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任务完成后的绝对服从。
吴怀瑾未置可否。
指尖拂过她呈上的关于姜贵妃一系在漕运中手脚的密报。
就在此时—— 密室入口处传来踉跄的脚步声。
是乌圆。
她不该出现在这里。
剜心针的药力未消,她本该在调养处静卧。
昏绿的幽冥石光晕边缘,一道纤细的身影扶着冰冷的石壁,艰难地挪进密室
戌影冷冷地看着,没有上前搀扶。
她的目光如刀,审视着这个不请自来的新人。
“谁允许你来的?”
戌影的声音比密室石壁更冷。
乌圆没有回答戌影,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吴怀瑾身上。
她艰难地抬起脖颈,仰望着那高高在上的身影,嘴唇哆嗦着,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殿……殿下……卑职……卑职冒死前来……请……请殿下恕罪……”
吴怀瑾垂眸看她:
“剜心针的药力未消,你该静养。”
“是……卑职知道……”
乌圆喘息着,额角青筋因剧痛而突起,
“但卑职……卑职有句话……必须当面问殿下……否则……否则卑职无法安心养伤……”
她要让主人看见她即使承受着这样的痛苦,也要爬到他面前。
却突然变得有些迟疑,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
殿下……卑职……卑职有一事冒昧相问……
“卑职……昨夜听闻戌影大人称您为‘主人’……”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却越来越清晰,
“卑职……卑职自知身份低微,犯下大错,本不配……但卑职斗胆……”
她抬起头,那双因剧痛而湿润的眼睛里,翻涌着近乎疯狂的渴望与卑微:
“卑职……能否也……僭越称您一声‘主人’?”
说完这句话,她整个人仿佛虚脱般,肩胛处的血迹又扩大了一圈。
但她依然固执地抬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仰视着吴怀瑾,等待那决定她命运的审判。
戌影的手指无声地收紧。
她看着乌圆那执拗的眼神,
这个新人,正在用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请求认主。
吴怀瑾的目光在乌圆脸上停留良久。
他也看到了戌影眼中一闪而逝的锐利。
竞争,以最激烈的方式,被推到了他面前。
准了。
他淡淡开口。
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应允。
既入我门下,称一声主人亦无不可。但你需谨记,主人二字,意味着你的性命你的意志你的一切,皆系于本王一念之间。
“是!主人!奴……奴明白!”
乌圆几乎是泣血般喊出这句话。
她用尽全身力气,从趴伏的姿势改为跪坐。
然后,她朝着吴怀瑾的方向,深深地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
这一次跪拜,与之前的任何一次都不同。
这一次,她是以“奴”的身份,跪拜她的“主人”。
那卑微的称谓像一道滚烫的烙印。
混合着剜心针残留的幻痛深深烫在她的神魂上。
既是驯服的项圈也是被接纳的印记。
让她这只在泥泞中挣扎求存的野猫终于找到了唯一认可的归宿与巢穴。
记住你今日说的话。
吴怀瑾的声音骤然转冷。
你的命,是你自己熬过剜心针挣回来的。下次若再出纰漏,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
奴……奴明白!
回应里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却比先前更添了几分死心塌地的敬畏。
漕运码头的事,暂缓两日。你先在暗处将养,彻底化去剜心针残留的药力。戌影会将姜贵妃侄孙王钰的行踪传给你,待你恢复,便去盯着他。
是!主人!奴定不负主人所托!
切断与乌圆的联系。
吴怀瑾的目光落回依旧跪伏于地的戌影身上。
王钰的行踪,交由乌圆。你继续深挖漕运与抚恤银的线索,务必找到铁证。
“送她回去。王钰的行踪,待她伤愈后交给她。你继续深挖漕运线索。”
“奴明白。”
戌影领命,声音平静无波。
但她走向乌圆时,脚步比往常稍重一分。
戌影扶着乌圆走在昏暗的通道中。
两人都沉默着。
突然,戌影低声开口,声音冷得像冰:
“你以为得到称呼主人的权利,就与我一样了?”
乌圆喘息着,却轻轻笑了:
“戌影姐姐……不敢与您比肩。”
“下次任务若再失败……我会亲自,送你上路。”
乌圆靠在戌影身上,感受着肩胛处撕裂的痛楚,嘴角却勾起一抹病态的微笑:
“那也要……主人允许才行啊……”
乌圆的当面请求,戌影的沉默对抗,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与掌控之中。
驯兽的乐趣,莫过于看着它们既相互撕咬,又都对你露出最柔软的肚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