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的熏香似乎比往日更沉凝了几分,丝丝缕缕,缠绕在雕梁画栋间,也缠绕在太子吴怀仁的心头。
他跪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母后方才那句“你还活着”如同淬了冰的鞭子,抽散了他试图博取同情的表演,只剩下赤裸裸的难堪和一丝被看穿的恐慌。
“回去吧,把你那些不该有的心思都收起来。”
姬皇后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终局意味。
吴怀仁不敢再辩,磕头告退。
走出坤宁宫那扇沉重的殿门,初夏的阳光晃得他眼前发花,背脊却窜起一股寒意。
母后的眼神,太平静了,平静得仿佛早已洞悉一切,包括他心底那个最深的、连他自己都时常感到恐惧的秘密。
回到东宫,他脸上瞬间又挂上了那副人人熟悉的、因“受惊”而显得暴躁易怒的面具。
他看着那些垂手侍立、战战兢兢的太监宫女,眼底深处是一片冰冷的评估,面上却勃然作色。
“滚!都给本宫滚远点!没用的东西,连个刺客都防不住!”
他厉声喝道,顺手将旁边博古架上的一件玉器扫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这声响恰到好处地传递出太子的“失态”与“不安”。
宫女太监们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将太子殿下受刺后性情愈发暴戾的消息迅速扩散出去。
他走到书案前,脸上所有的暴躁瞬间收敛,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冷静。
案上堆积着这几日因他“受惊”而暂缓处理的奏章。
他随手拿起一份,是户部关于漕运税银的例行汇报,目光快速扫过,指尖在几个关键数字上轻轻点了点,眼底掠过一丝了然,随即又恢复那副烦躁的模样,将奏章随意丢在一旁。
“废物!尽是些无关痛痒的东西!”
他低骂一声,声音却控制在恰好能让门外守候的心腹隐约听到的程度。
他需要维持这个形象,一个因刺杀而受惊、变得多疑暴躁、沉不住气的平庸太子。这层画皮,是他最好的保护色,能让他隐藏在暗处,从容布局。
就在这时,一个心腹太监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附在他耳边,低声急促地禀报了几句——关于八皇子暗中联络御史,准备弹劾的消息。
吴怀仁脸上瞬间“涌起”勃然的怒意,猛地一拍书案,紫檀木的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果然按捺不住了!”
他低吼着,声音里充满了“被背叛”的愤怒和“难以置信”,完美的展现了一个得知同胞弟弟背后捅刀子的兄长应有的反应。
然而,在他翻涌的怒意之下,是冰封般的理智。
老八的动作,比他预想的还要快,还要急切。
很好,鱼儿上钩了。
恐慌?不,他只觉得可笑。
老八以为抓住了他的把柄?
却不知这所谓的“把柄”,包括他此刻展现出的“筑基期修为”,本就是他故意露出的破绽之一!
那晚刺杀时,他拉过太监挡在身前,体内“爆发”出的那一丝精纯灵力,并非护主本能,而是他精心计算后的“表演”!
他要的就是让某些有心人(比如老八,或者隐藏在更深处的人)察觉到他的“异常”,将注意力吸引到这“隐藏的修为”上来,从而忽略他真正想要掩盖的、更深层的秘密。
他闭上眼,看似在平复“暴怒”的情绪,实则在体内缓缓运转那早已超越筑基、却被他以秘法死死压制在筑基表象下的真实灵力。
灵力如深潭般在经脉中沉寂,带来掌控全局的力量感,与外表现出的“浮躁”形成鲜明对比。
这真实的修为,以及那个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守护的、远比修为更致命的秘密,才是他真正的底牌。为此,他宁愿扮演一个更愚蠢、更不堪的太子,甚至不惜“暴露”这层精心伪装的“筑基期”画皮。
再次睁开眼时,他眼中依旧“燃烧”着怒火,但若有人能看透表象,便会发现那怒火深处,是一片毫无波澜的寒潭。
老八必须除掉。
不仅仅是因为他觊觎储位,更因为……他这个弟弟,心思太过活络,留着他,迟早会成为一个变数,可能干扰到他更深层的计划。
他需要一把刀,一把足够快、足够隐蔽、而且……事后能彻底撇清与他关系的刀。东宫的“暗枭”不能动,那太明显了。
一个借刀杀人、一石二鸟的计划在他脑中迅速清晰起来。他重新拿起一份空白的奏折,开始研墨。
笔尖蘸饱了墨汁,这次,他落笔了,字迹却带着一丝刻意模仿的、因“愤怒”而略显潦草的痕迹。
他在写一份“自辩”兼“控诉”的奏章,内容半真半假,情绪饱满激烈,旨在将水搅得更浑,也将他自己“受害者”和“被兄弟陷害”的形象塑造得更牢固。
烛火跳跃着,将他脸上那愤怒与“算计”(在他人看来或许是“焦虑”)交织的表情映在墙壁上。
他演的,从来就不只是一个暴躁的太子。他演的,是一个所有人都希望看到,也愿意相信的……“吴怀仁”。
八皇子府,书房。
吴怀信同样没有入睡。
他站在窗前,望着庭院中沉沉的夜色,手中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太子动用“暗枭”的消息已经如同野火般在特定的圈子里传开,他知道,自己那封“不经意”流出的信,应该已经开始发挥作用了。
他并不担心太子能查到信是他“泄露”的,手法很干净。
他担心的是别的。
太子的反应,太过激烈了。激烈得……有些不正常。
仅仅是一个未遂的刺杀,纵然惊恐,以太子多年储君的身份和母族势力,何至于如此失态,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
这不像他那个虽然蠢笨但至少表面还能维持镇定的兄长。
除非……那晚的刺杀,触及了太子某个更深的、不能为人知的秘密?
吴怀信眼神闪烁。
他想起了一些零碎的、以往并未在意的细节。
太子似乎格外忌讳旁人探查他的修为进度,每次宗室考核总是勉强及格,却也从未见他真正为修为低下而焦虑。
一个大胆的猜测在他心中升起。
难道……太子一直在隐藏实力?
这个念头让他心跳陡然加速。
如果真是这样,那太子所图为何?
他隐藏在这种表象下的,到底是什么?
吴怀信感到一股真正的寒意。他以为自己是在与一只虚张声势的猫周旋,却猛然惊觉那可能是一头披着猫皮的老虎。
如果真是如此,那太子这些年来的“平庸”和“暴躁”,恐怕都是一层精心伪装的画皮!
其心机之深,图谋之大,恐怕远超他的想象!
那这次的刺杀……会不会是太子自导自演,故意借此机会清洗异己,或者……试探什么?
吴怀信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如果他的猜测是真的,那他之前的种种算计,在太子眼中恐怕如同小儿嬉戏。
他以为自己是在捕蝉,却不知螳螂之后,还有黄雀!
他必须重新评估局势。
不能再轻易出手了。
至少,在摸清太子真实底细之前,不能。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知道太子到底在隐藏什么,那晚的刺杀又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沉吟片刻,走到书案前,写了一封简短的密信,用特殊的药水处理后,字迹消失。
然后唤来另一名绝对可靠的心腹。
“把这封信,送到‘听风楼’,交给楼主。告诉他,我要知道东宫那位,真正的‘底子’。”吴怀信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
“听风楼”是京城最神秘、要价也最高的情报组织,据说背后有江湖顶尖势力的影子,只要付得起代价,几乎没有他们查不到的消息。
心腹接过那张看似空白的信纸,郑重地点点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吴怀信看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这盘棋,似乎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他必须更加小心,更加耐心。
清晏殿。
吴怀瑾尚未就寝。他坐在密室中,面前摊开着几张刚从乌圆那里送来的最新情报。
太子暗中调动了一批不属于“暗枭”系统的、更为隐秘的人手,似乎在策划着什么。
八皇子府的人秘密接触了京城最神秘的情报组织“听风楼”。
而坤宁宫那位容嬷嬷去过的西域绸缎庄,背景也查出了一点眉目,似乎与西域某个早已覆灭的古国遗民有关,那个古国,曾以擅长一些诡秘的咒术和身法而闻名。
零散的线索,如同漂浮在海面上的冰块,看似无关,但在吴怀瑾的脑中,却开始隐隐指向某个方向。
太子“暴怒”,八皇子疑惧,皇后静观……各方的反应都在预料之中,却又都透着更深层的算计。
太子的表演,在他眼中并非无懈可击。
那刻意放大的情绪,那恰到好处的“失控”,更像是一种主动的引导,引导着所有人沿着他设定好的思路去猜测,去行动。
太子在隐藏什么?
又想在这次风波中达到什么真正目的?
吴怀瑾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石榻,眼中闪过一丝兴味。
这比他预想的更有趣。太子的“暗礁”,恐怕比他想象的更深,也更危险。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有意思了。
吴怀瑾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一丝嗜血兴味的弧度。
他原本只想利用太子与八皇子的争斗来浑水摸鱼。
但现在看来,这潭水底下,似乎还藏着更惊人的暗礁。
而他手中,恰好有一把来自西域、与那“暗礁”可能有着某种联系的……刀。
是时候,让这把刀,去碰一碰那水下的礁石了。
他缓缓闭上眼,神识沉入魂契。
“戌影。”
“奴在。”回应立刻传来。
“阿娜尔的《隐杀诀》,练得如何了?”
“基础已固,‘空’可与身法初步融合,隐匿与爆发尚可,缺实战淬炼。”
“很好。”吴怀瑾意念冰冷。
他透过魂契,将一道清晰的指令,传递了过去。
黑暗中,他仿佛能看到那把即将出鞘的刀,那冰冷的锋芒,正对准了水下那巨大的、隐藏着无数秘密的暗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