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的夜晚褪去了白日的庄重,显露出阴影丛生的另一面。
宫墙的暗影里,污水横流的巷道中,无数见不得光的交易和信息在悄然流动。
乌圆像一只真正的夜猫,灵巧地穿梭在废弃宫苑的断壁残垣间。
她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灰色杂役宫女服饰,脚步轻捷,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市井伶俐的眼睛,此刻在黑暗中闪烁着敏锐的光。
她刚从宫外一处三教九流混杂的暗桩回来,带回了几条关于太子“暗枭”外围人员最新动向的消息。
这些消息零碎、混乱,需要她那双在底层摸爬滚打练就的眼睛去分辨、去拼凑。
对她而言,这座森严的皇宫与外面肮脏的市井并无不同,都是弱肉强食的狩猎场。只是这里的规则更隐晦,刀子更无形。
曾经,她只是为了活下去。
母亲身患肺痨,常年卧病在床;弟弟年仅六岁,在崇文书馆外偷听授课,却无钱缴纳束修,屡遭馆内先生驱赶。
她在夹缝中挣扎求生,见过太多阴暗,习惯了背叛与利用。
那时的她不信任何人,只信自己兜里那几枚能让她吃上饱饭的铜板,还有腰间那把淬了麻药的剪刀短匕。
直到……遇到了主人。
那个在所有人眼中温润、仁弱、甚至有些不起眼的九皇子。
她永远记得在浣衣局被管事刘嬷嬷用捣衣杵抽打脊背时,是他出手相助;在她最绝望、最无助,即将被黑暗吞噬之时,是他赐予药物,安顿了家人,更给了她复仇的力量与方向。
“烛火虽微,飞蛾可鉴。”
九殿下知她如飞蛾般卑微,知她身处黑暗,却认可了她扑向光明的勇气。
他并非在施舍怜悯,而是在告诉她,她这只微不足道的飞蛾,也能映照出他这簇烛火的光芒!
从那一刻起,她不再是泥泞中挣扎的爬虫,也不仅是懂得复仇的利刃。
她是被殿下认可的“飞蛾”,是黑暗中寻得归途的迷途之人。
九殿下就是她的火,她的光。
她这只卑微的飞蛾,愿为他燃尽一切,直至化作灰烬。
即便后来经历过剜心之痛的惩罚,即便被赐予“牵机铃”如同被套上项圈的家猫,她也从未动摇。
每一次惩戒后的抚慰,每一次任务完成时那声平淡的“知道了”,都让她更加确认自己的归属。
她开始渴望得到他更多的认可,渴望看到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极淡的满意。
她小心翼翼地维护着由她一手编织起来的情报网络,将其视为自己的“领地”。
她甚至开始嫉妒那些能更近距离侍奉主人的云袖、云香,尽管她知道那只是表象。
她想要更多。
想要一个名分。
一个能证明她不仅仅是“有用”,更是“属于”主人的名分。
就像戌影大人那样。
像那个新来的、被赐名“午影”的西域女人那样。
想到“午影”这个名字,乌圆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和焦躁。
她听说了地下赌坊那场干净利落的刺杀,听说了主人亲自赐下的、那件名为“隐息嚼”的强大法器,更听说了那个象征着身份和归属的名字——“午影”,影卫十二地支之一,午马。
那个西域女人,她才来了多久?
她凭什么?
“奴也想……也想有一个您赐予的名字……乌圆也想成为您真正的‘影’……求您看看奴……”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
魂契的存在让她清楚,主人的任何决定都不容置疑。可那股不甘,如同藤蔓,在她心底悄悄滋生、缠绕。
她也为主人立下过功劳!
她编织的这张情报网,遍布皇宫内外,提供了多少关键消息?
她冒着风险,周旋于各色人等之间,哪一次不是提着脑袋办事?
她需要主人的惩戒与抚慰。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上的‘牵机铃’。
可为什么……为什么拥有名字的不是她?
她不敢去问主人。
在主人面前,她总是下意识地收敛起所有的伶俐和小心思,只剩下最纯粹的敬畏和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卑微渴望。
她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一个或许能理解她的人。
她的脚步不自觉地转向皇宫中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靠近浣衣局的一片小竹林。
这里是酉影平日里借助“洞观羽”监控各处时,偶尔会停留歇脚的地方。
月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细碎的光斑。乌圆走到竹林边,靠在一根粗壮的竹子上,轻轻吁了口气。
她能感觉到空气中那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灵禽的清新气息。
果然,片刻后,身侧传来几乎微不可闻的脚步声。
酉影从竹影深处走出,依旧穿着普通的宫女服饰,发间那枚青玉“洞观羽”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她的眼神清澈而平静,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观察感。
“乌圆姐姐?”
酉影轻声开口,带着一丝询问。
乌圆转过身,脸上挤出一个惯常的、带着点市井气的笑容,但眼神里的复杂情绪却没能完全掩藏。
“没事,就是……刚办完差,路过这儿,喘口气。”
她故作轻松地说道,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
酉影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追问。她那双经过“洞观羽”强化的眼睛,能清晰地看到乌圆眼底那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和焦躁。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最终还是乌圆先按捺不住。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难得的、褪去了油滑的认真:
“春桃……不,酉影。”
她改用了对方被赐予的名字,语气郑重
,“我……我听说,主人赐名了?给那个西域来的……午影?”
酉影点了点头,眼神依旧平静:
“是。午影姐姐任务完成得出色,主人赐下名号和法器。”
“哦……”
乌圆应了一声,低下头,用脚尖碾着地上的小石子,
“真好……有了名字,就是真正被承认了吧?十二地支之一呢……”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掩饰不住的羡慕。
酉影看着她,轻轻眨了眨眼。
她能理解这种心情。
当初她被主人救治,被赋予“酉影”之名和“洞观羽”时,那种从尘埃里被拾起、被赋予价值和方向的震撼与感激,至今记忆犹新。
“乌圆姐姐为主人做的,主人一直都记得。
”酉影轻声安慰道,
“姐姐的情报网络,对主人至关重要。”
“我知道……”
乌圆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急切,
“我不是质疑主人!我只是……只是觉得,我是不是做得还不够好?是不是……还不够资格?”
她终于问出了心底盘旋已久的问题,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酉影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语。
月光下,她的侧脸显得格外柔和。
“资格……并非由我们来判断。”
她缓缓说道,目光望向竹林深处,
“主人心中自有衡量。戌影大人的忠诚与利刃,午影姐姐的天赋与决绝,皆有其不可替代之处。姐姐你的伶俐、你的网络、你在阴影中穿行的能力,同样是主人所需要的。”
她顿了顿,看向乌圆,眼神清澈而真诚:
“主人需要的,并非千篇一律的兵器,而是能在不同位置发挥最大作用的棋子。或者说,是丝线。每一根丝线都有其独特的韧性和用途,共同编织成网。”
乌圆怔怔地听着。酉影的话像一阵清风,吹散了些许她心头的迷雾。
是啊,戌影是藏在袖中的毒匕,午影是奔驰于暗夜的快马,而她乌圆……或许是那张无形无质、却能笼罩一切的蛛网?
“可是……名字……”
她还是有些不甘心。
“名号,是认可,是责任,或许……也是一种束缚。”
酉影的声音很轻,
“当主人认为时机到了,当姐姐你证明了自己不仅仅是‘有用’,更是绝对不可或缺时,该来的,自然会来。”
她抬起手,轻轻拂过发间的“洞观羽”,青玉微凉。
“我们能做的,就是做好眼前的事。让这张网更坚韧,更绵密。让主人每一次需要时,都能准确地捕捉到想要的信息。”
酉影看向乌圆,眼神鼓励,
“我相信,乌圆姐姐你一定可以。”
乌圆看着酉影平静而坚定的眼神,心中的焦躁和酸涩渐渐平复下去。
她要让主人看到,她乌圆,不仅仅是有点小聪明的猫咪。
她是主人手中最灵通的眼睛,最敏锐的耳朵,是那张能网罗一切秘密的无形之网!
她要让这张网变得如此重要,如此不可或缺,直到主人亲自为她赐下名号,将她真正纳入那象征核心的“十二地支”之中!
一股新的决心在她心底燃起,比之前的渴望更加清晰,更加坚定。
她用力点了点头,脸上重新露出了那种带着市井气的、却多了几分真诚的笑容。
“谢谢你,酉影。”
她说道,声音恢复了以往的伶俐,
“我明白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转身,再次融入竹林外的黑暗中,脚步比来时更加轻快,也更加沉稳。
酉影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轻轻叹了口气,随即又恢复了那副超然观察的姿态。
竹林重归寂静。
而一张名为“乌圆”的网,正在暗处悄然收紧,等待着为主人捕捞起更大的猎物。
她乌圆不再是脏兮兮的野猫,而是系上了铃铛的家猫。
她渴望的那束光,或许就在她更加努力的编织中,悄然等待着为她点亮名号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