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驱散了皇城最后一缕夜色,却驱不散某些人心头的阴霾。
宫门初启,等候上朝的官员们按品阶肃立,鸦雀无声,唯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和偶尔压抑的咳嗽声打破沉寂。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绷,仿佛一根拉满的弓弦,稍有不慎便会断裂。
太子吴怀仁站在百官首位,身着杏黄色朝服,本该是意气风发,此刻却脸色灰败,眼底的乌青即使用脂粉也难以完全掩盖。
他竭力挺直背脊,维持着储君的威仪,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和过于锐利的眼神,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昨夜又是一宿未眠,“黑鼠”的死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他心头,而老八那边蠢蠢欲动的迹象,更让他如同置身火山口,随时可能被喷发的岩浆吞噬。
他眼帘低垂,掩去眸底深处翻滚的算计,但那紧抿的薄唇和微微起伏的胸膛,却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种“压抑着巨大愤怒”的姿态。
八皇子吴怀信站在稍后一些的位置,低眉顺目,姿态恭谨,与太子的焦躁形成了鲜明对比。
然而,那微微抿起的嘴角和偶尔掠过太子背影时一闪而过的冷光,揭示了他并非表面那般安分。
他像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等待着最佳的攻击时机。
龙椅之上的皇帝吴天,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垂首的臣子,最后在太子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邃难测,看不出丝毫情绪。
他并未立刻开口,无形的威压却让整个大殿的气氛更加凝滞。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名负责传递宫外紧急奏报的低级内侍,低着头,脚步匆匆地从侧殿通道小跑而入,径直来到了都察院左都御史李崇明的身后,低声耳语了几句,并将一个不起眼的、用普通油纸包裹的细长卷筒递了过去。
这本是寻常流程,每日都有各种消息通过不同渠道递入宫中。
然而,今日这寻常的一幕,却因李崇明接过卷筒后,脸上骤然变化的惊疑神色,而显得不同寻常起来。
李崇明,以刚正不阿、脾气火爆着称,是朝中有名的“铁面御史”。
他迅速拆开油纸,展开里面的纸条,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握着纸条的手甚至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先是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八皇子吴怀信的侧影,随即又像是被烫到一般,飞快地移开视线,脸上充满了愤怒、困惑,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忌惮?
这突兀的动静,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太子吴怀仁脸上迅速堆起的“惊疑”与“凝重”所取代。
他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关注,仿佛也与众人一样,对李御史的异常感到意外。
就在太子心念电转之际,李崇明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深吸一口气,猛地出列,手持玉笏,声音洪亮却带着压抑不住的震颤,响彻了整个大殿:
“陛下!臣有本奏!”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位老御史身上。
皇帝微微颔首,声音平淡:“讲。”
李崇明再次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借助这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他高举手中的纸条——不,那并非纸条,而是一张材质特殊、颜色深褐、边缘甚至有些毛糙的厚皮纸碎片!
上面用一种略显暗淡、却透着古老气息的墨迹,描绘着一个残缺不全、线条扭曲诡异的图案!
“臣……臣今日收到匿名投书!”
李崇明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此物……此物疑似……疑似前朝宫廷禁术‘蚀心夺魄阵’的残图!”
“蚀心夺魄阵”
五个字如同惊雷,在大殿中炸响!
不少老臣脸色骤变,显然听说过这个在前朝宫廷掀起过腥风血雨、据说能于无形中侵蚀人心智、操纵其行为的恶毒阵法
!此阵早已随着前朝覆灭而被列为禁忌,销毁殆尽,怎会突然重现天日?!
“更……更骇人听闻的是!”
李崇明的声音都在发颤,他猛地伸手指向那残图一角,那里有一个模糊的、似乎是后来添加上去的标记,形似一个变体的“信”字花押!
“此物……此物是从……是从八皇子府外街角的暗渠中被人发现!”
轰!
大殿之内,一片哗然!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利箭般射向了站在队列中的八皇子吴怀信!
吴怀信脸上的从容瞬间冻结,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向李崇明手中那张诡异的残图,以及那个指向性极其明确的标记!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这怎么可能?!他府外?!“蚀心夺魄阵”?!这分明是栽赃!是陷害!
“胡说八道!”吴怀信又惊又怒,几乎是失态地厉声反驳,
“李崇明!你休要血口喷人!此等污秽之物,怎会与本王府邸有关?!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然而,他那瞬间的失态和过于激烈的反应,落在众人眼中,却更像是被戳穿阴谋后的气急败坏。
然而,他这过于激烈的、近乎本能的反击,以及那下意识看向太子的眼神,落在众多旁观者眼中,却更像是阴谋被戳穿后的气急败坏和企图祸水东引。
就在这时,太子吴怀仁动了。
他脸上适时地露出“震惊”与“痛心”,上前一步,对着御座躬身,声音沉痛而“恳切”:
“父皇!此事……此事当真骇人听闻!‘蚀心夺魄阵’乃前朝余孽祸乱宫闱、动摇国本的邪术!八弟府外出现此物,无论……无论真相如何,都绝非小事!儿臣恳请父皇,务必彻查!以正朝纲,以安天下之心!”
他言辞恳切,姿态端正,将一个“忧心国事”、“顾全大局”的储君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尤其那句“无论真相如何”,更是狠辣,直接将吴怀信置于必须自证清白的绝境,彻底堵死了他任何转圜的余地。
他看似在为弟弟“请求查明真相”,实则每一句话都在坐实对方的嫌疑,将其牢牢钉在“涉嫌谋逆”的耻辱柱上。
龙椅之上,皇帝吴天的脸色依旧平静,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已悄然结了一层寒冰。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激动得脸色通红的太子,又落在脸色苍白、强作镇定的八皇子身上,最后定格在那张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残图上。
他没有立刻发作,也没有偏听任何一方。沉默,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在每个朝臣的心头。
“此事,”皇帝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交由内卫府与宗人府,会同三司,严查。”
他没有指定由谁主理,也没有立刻给八皇子定罪,但这“严查”二字,已然表明了态度。涉及前朝禁术,无论真假,都绝不能姑息。
“退朝。”
皇帝起身,拂袖而去,留下满殿心思各异的臣子,以及面色惨白如纸的八皇子吴怀信,还有虽强压兴奋却难掩眼底狠厉的太子吴怀仁。
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就这样以一种谁也未曾预料到的方式,骤然降临。
清晏殿。
吴怀瑾正在书房练字,云袖在一旁安静地研墨。
窗外阳光正好,映着他恬淡的侧脸,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灵犀符传来极其轻微的波动。
是乌圆。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完成任务后的疲惫,以及难以抑制的激动和……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
“主人……石头……投出去了。”
她言简意赅,没有多余的话。
但吴怀瑾能清晰地感受到她魂契另一端传来的、如同潮水般汹涌的情绪。
那是混合着紧张、后怕、以及为主人办成大事后的巨大成就感,还有那深埋心底、不敢宣之于口的渴望。
“嗯。”吴怀瑾笔下未停,一个铁画银钩的“静”字跃然纸上,笔力透纸背。他淡淡回应了一声,听不出喜怒。
然而,仅仅是这一个“嗯”字,就让远在宫墙某处阴影里的乌圆,瞬间湿了眼眶。她用力咬住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将身体更深地埋入阴影中,肩膀微微颤抖。
他知道了。他收到了。她没有办砸。
这就够了。
吴怀瑾能感受到她那边剧烈波动的情绪,但他并未再多言。恩威之道,在于分寸。此刻的沉默,比任何夸赞更能让她铭记,也更能催生出更强的动力。
他放下笔,看着纸上那个“静”字,目光幽深。
石头已经投出,涟漪正在扩散。
太子不会放过这个彻底打击老八的机会,必然会穷追猛打。
老八为了自保,定会疯狂反扑,甚至可能狗急跳墙。
而怀亲王……看到那张与碧梧宫相关的残图被以这种方式抛出来,他会如何反应?是继续隐忍调查,还是会被迫卷入这场漩涡?
这潭水,已经被彻底搅浑了。
而他,依旧隐在幕后,冷静地观察着每一道涟漪的走向,等待着收取渔利的最佳时机。
他抬眼,望向窗外湛蓝的天空,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