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在黎明前歇止,只留下湿漉漉的宫道和弥漫在空气中挥之不去的土腥气。
皇城从夜的喧嚣中苏醒,表面平静下,暗流因钱府那一场未竟的刺杀而愈发汹涌。
清晏殿内,晨光透过窗棂,驱散了寝殿最后一隅阴影。
吴怀瑾已起身,由云袖、云香伺候着洗漱更衣。
他今日选了一件雨过天青色的直缀,玉带束腰,衬得人愈发清雅温润,仿佛昨夜那场雨夜的杀戮与他毫无干系。
“殿下,今日气色瞧着好多了。”
云香一边为他整理腰间玉佩的丝绦,一边脆生生地说道,眉眼弯弯,满是纯粹的喜悦。
昨夜那短暂的触碰似乎还在她指尖留有微麻的余韵,让她侍奉得更加尽心。
吴怀瑾对她温和地笑了笑,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掠过一旁正低头为他抚平袖口褶皱的云袖。
云袖察觉到他的视线,耳根微不可察地泛红,动作越发轻柔谨慎。
“不过是昨夜雨大,睡得沉了些。”他语气平常,任由云香为他系好最后一根衣带。
早膳过后,他并未如常去书房,反而对云袖道:
“前几日送去的宫花,静心苑那边可有什么回话?”
云袖微微一怔,随即垂首恭敬回道:
“回殿下,送东西的小宫女回来禀报,七公主……收了。只是……未曾有何言语。”
“收了便好。”
吴怀瑾轻轻颔,脸上适时露出一丝怜悯与无奈,
“她性子倔强,如今身处那般境地,心中定然苦闷。终究是姐弟,总不能看她太过清苦。”他沉吟片刻,又道,“库房里是不是还有些往年剩下的银霜炭?虽不及红罗炭,却也洁净耐烧。挑一些,连同今日份例里的蜜饯果子,一并给她送去。就说是……德妃娘娘念她体弱,让送去的。”
他将施恩的名头巧妙地安在德妃身上,自己只落个经办跑腿的“仁善”之名。
云袖心中一动,只觉得殿下心肠实在太过柔软,对那位谋逆的七公主尚且如此念旧情,越发感佩,柔顺应下:
“是,殿下仁厚,奴婢这就去办。”
吴怀瑾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眼神淡漠。
对吴怀冬那种人,雪中送炭远比锦上添花更能侵蚀心防。一点微不足道的物质改善,在绝望的囚笼里,就是照进去的一缕扭曲的光,会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抓住,哪怕明知这光的来源居心叵测。
处理完这件“小事”,他才缓步走向书房。
关上门,隔绝了外间一切,他脸上的温和瞬间褪去,只剩下深潭般的平静。
魂契网络在他识海中无声运转。
戌影的意念最先传来,冰冷而高效:
「痕迹已清理,东宫玉佩已按主人要求放置。钱府外围三处暗哨已确认撤离,疑似皇后‘凤隐卫’风格。」
紧接着是乌圆,她的意念带着织网者特有的绵密与兴奋:
「消息已透过‘醉春风’茶楼的说书人散出,太子府管事已听闻‘八皇子欲灭口钱秉忠以绝后患’之风声,东宫似有异动。另,八皇子府今晨秘密请了‘千金堂’的骨科圣手入府,疑与昨夜钱府闯入者伤势有关。」
最后是午影,她的汇报简洁,带着一丝未能竟全功的冷冽与请罪的意味:
「目标未死,文档阵图已取回。遭遇第三方阻挠,身手疑似西域‘影蛇’,奴手臂轻伤,办事不力,请主人责罚。」
吴怀瑾意念流转,先对午影回应,不带丝毫情绪:「伤可碍事?」
「并无大碍,已处理。」
「嗯。阵图与文档内容,交由戌影初步研判。你暂且休整,熟悉‘隐息嚼’新激发特性,待命。」
「是。」
午影的意念沉寂下去,那丝未能完美完成任务的屈辱感,被她强行压下,转化为更强烈的修炼动力。
他又对乌圆道:
「继续煽风,将‘千金堂’圣手之事,巧妙透给太子知晓。留意怀亲王府动向,尤其是对钱秉忠的后续安排。」
「明白!」
处理完这些,他才将注意力投向那几张由午影带回、墨迹甚至有些被雨水洇湿的纸张。戌影已用神识粗略扫过,将其中关键处标注出来。
那临摹的阵图果然与碧梧宫地下残留的符文同源,但更为完整复杂,似乎指向某种汇聚和镇压地脉阴气的核心节点。
而几份陈旧文档则零散记录着前朝在此处修建“镇龙桩”以稳固“龙脉”的只言片语,以及……一些关于“阴煞之气滋养异宝”的模糊传说。
“镇龙桩……异宝……”
吴怀瑾指尖划过那泛黄的纸页,眸色深沉。劳妃之死,姜贵妃调用的蚀心草,七公主试图召唤的千瞳魔神,碧梧宫的符文,冷宫的封印剑印,还有这所谓的“镇龙桩”与“异宝”……这些碎片之间,似乎有一条若隐若现的线串联着。
怀亲王查到的,恐怕不仅仅是劳妃的死因那么简单。
他可能无意中,正在接近一个关乎大夏皇朝根基,甚至涉及更高层次力量的秘密。
这很好。他需要有人去探路,去触碰那些危险的禁区。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云袖轻柔的声音:
“殿下,静心苑那边的炭火和果子已经送过去了。”
“进来回话。”吴怀瑾收敛心神,脸上重新挂上那副温和面具。
云袖推门而入,屈膝行礼后,低声道:“东西送进去了,七公主她……依旧没什么反应,只是让老嬷嬷收了。”
“嗯,知道了。”吴怀瑾叹了口气,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她心里有怨,也是难免。下去吧。”
云袖看着他眉宇间那抹轻愁,心中怜意大起,只觉得殿下这般重情重义,实在难得,柔声劝慰道:“殿下放宽心,七公主总会明白您的好意的。”
吴怀瑾对她露出一个略显疲惫的笑容,点了点头。
待云袖退下,他脸上的忧色瞬间消失无踪。
没有反应?不,没有激烈的抗拒,本身就是一种反应。这说明他抛出的“蜜糖”,已经开始起作用了。
那荆棘丛生的内心,正在被一点点软化,尽管过程缓慢而痛苦。
他踱步到窗边,看着庭院中被雨水洗刷过的翠绿枝叶,目光幽远。
太子与八皇子的争斗,因钱府刺杀之事,已从朝堂攻讦升级到了见血的暗杀。这把火,他烧得很旺。
皇后与怀亲王,也被迫更深地卷入漩涡。
静心苑里的鬽魔,正在他精心调配的“温情”与绝望中缓慢蜕变。
而他手中的几把暗刃,也愈发锋利。
他微微抬手,感受着窗外雨后清新的空气,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蜜糖与荆棘,皆是手段。
而这皇权倾轧、人心鬼蜮的修罗场,正是他磨砺魔魂、探寻超脱的……最佳猎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