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嬷嬷走后,清晏殿内恢复了之前的宁静,只是那碟御赐的梅花酥静静放在黑漆螺钿矮几上,如同投入静湖的一颗石子,虽已沉底,涟漪却未散尽。
吴怀瑾依旧倚在窗边软榻上,手中书卷未再拿起。
他目光落在庭院中那几株瘦梅上,眼神却有些飘忽,仿佛透过那倔强的花枝,看到了更远、更深处的东西。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柔软的锦缎坐垫上轻轻敲击,节奏平稳,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算计。
云袖和云香安静地侍立在一旁,不敢打扰。方才容嬷嬷的到来,虽只是送些点心,但那严肃的气氛和皇后娘娘的名头,还是让殿内原本松弛的空气重新绷紧了些许。
云袖低眉垂目,心中却暗自揣度着皇后娘娘此举的深意。
云香则更多是不安,她偷偷觑着殿下沉静的侧脸,只觉得那好看的眉宇间似乎凝着一层化不开的薄雾。
良久,吴怀瑾才缓缓开口,声音平淡无波:“云袖。”
“奴婢在。”云袖立刻上前一步,柔声应道。
“将那梅花酥撤下去吧,你们若喜欢,便分食了。”
他吩咐道,语气随意得像是在处理一件无关紧要的杂物。
云袖微微一怔,随即应道:
“是,殿下。”
她上前,小心地端起那碟制作精巧、散发着淡淡甜香的酥点,心中却无半分欣喜。
殿下连尝都没尝……这意味着什么?她不敢深想,只是依言将碟子交给门外候着的小宫女,低声嘱咐了几句。
吴怀瑾看着云袖谨慎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漠然。
皇后的“关怀”,他心知肚明。
这梅花酥,不过是敲打与试探的媒介。
他此刻“病弱”,不宜与任何一方走得太近,保持距离,才是最好的应对。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残阳的余晖给冰冷的宫殿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边,却驱不散那浸入骨髓的寒意。
是时候,去看看另一枚棋子了。
他站起身,月白色的衣袂在暖融的空气中划过一道清冷的弧线。
“本王去书房静坐片刻,无事莫要打扰。”
“是,殿下。”
云袖和云香齐声应道,看着他颀长的身影转入通往书房的回廊,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不知为何,每次殿下露出这种深沉难测的表情时,她们总会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书房内,墨香更浓。
吴怀瑾并未在书案后坐下,而是径直走到了靠墙的一排书架前。
他伸出手,指尖在最上层一排看似普通的《资治通鉴》书脊上轻轻一按,伴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机括轻响,书架悄无声息地向侧方滑开,露出后面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门。
门内是一条向下的石阶,幽深黑暗,与外间温暖明亮的书房判若两个世界。
他步入其中,书架在身后缓缓合拢,最后一丝光线被吞噬。
石阶两旁镶嵌的幽冥石依次亮起幽绿的光芒,勉强照亮脚下粗糙的石阶,也将他的脸庞映得有些诡谲。
石阶尽头,是一间更为宽敞的地下密室。
这里没有窗户,空气带着地底特有的阴冷和潮湿,与清晏殿的暖融截然不同。
墙壁上同样镶嵌着幽冥石,绿油油的光晕笼罩着整个空间,正中是一个巨大的、刻满复杂符文的石台,此刻正氤氲着浓郁的药味和白茫茫的蒸汽。
石台内,是滚烫的、呈现深褐色的药液。
午影(阿娜尔)正浸泡在其中,只露出脖颈以上部分。
她脸上依旧戴着那暗哑的“隐息嚼”,湿透的墨色长发贴在脸颊和石台边缘,水珠顺着发梢不断滴落。她闭着眼,眉头紧锁,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裸露在水面的肩头肌肤,可以看到纵横交错的伤口在药力作用下微微翻卷,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粉红色,正在缓慢地蠕动、愈合。
戌影如同沉默的守护者,站在石台旁阴影里,一身黑衣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听到脚步声,她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转身,向前两步,双膝重重跪倒在冰冷粗糙的石面上,紧接着上半身深深伏下,额头紧紧抵在石面上,行了一个无比恭顺的五体投地大礼。
“主人。”
她的声音透过与石面的接触传来,沉闷而绝对服从。
吴怀瑾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目光始终落在药浴中的午影身上,仔细审视着她的状态。
戌影保持着额头抵地的姿势,一动不动,如同化作了一尊石雕。
“恢复得如何?”
他问道,声音在空旷的密室里带着淡淡的回音。
戌影的头依旧紧贴地面,声音没有丝毫起伏:
“回主人,外伤已愈合七成,左臂骨裂处需再静养五日。经脉因过度催发‘空’之力略有损伤,药力正在温养,三日内可复原。”
吴怀瑾点了点头,走到石台边。
浓郁的药味混杂着血腥气扑面而来,他恍若未闻,只是伸出手,指尖悬在午影裸露的肩头上方,一缕精纯的《太素蕴灵诀》灵力如同丝线般探出,轻轻触碰着她肩胛处一道最深的伤口。
在他灵力触及的瞬间,午影的身体猛地一颤,紧闭的眼睫剧烈抖动起来,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她似乎想挣扎,但药力的束缚和灵魂深处那冰冷的契约让她无法动弹,只能被动承受着这带着探查意味的触碰。
吴怀瑾的灵力在她伤口处盘旋片刻,感受着其中蕴含的阴寒掌力残余和药力修复的进度。
片刻后,他收回手,语气平淡:“‘影蛇’的蚀脉掌,阴毒有余,刚猛不足。你能在其偷袭下只受此伤,还算不错。”
他的话语没有半分安慰,更像是一种冷静的评估。
午影缓缓睁开眼,浅褐色的眼眸在幽冥石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涣散,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痛楚。
透过“隐息嚼”,她的呼吸有些粗重。她没有说话,只是艰难地动了动脖颈,将目光转向吴怀瑾的方向,那眼神复杂难辨,有痛苦,有屈从,还有一丝……被认可的微弱波动。
“记住这份痛楚,”
吴怀瑾俯视着她,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魔咒,一字一句敲打在她的灵魂上,
“它将磨砺你的筋骨,淬炼你的意志。等你重新站起来,你会比过去更快,更利,更……不可或缺。”
他说话的同时,右手再次抬起,这一次,却不是探查伤势,而是如同之前那般,带着一种掌控者的姿态,轻轻落在了她湿漉漉的头顶。
掌心温热,与药液的滚烫和地底的阴冷形成鲜明对比。
午影的身体再次僵硬,屈辱感让她下意识地想要偏头躲开,但灵魂烙印传来的绝对服从意念,以及那温热掌心所带来的、在极致痛苦中唯一一丝近乎扭曲的“安定感”,让她最终放弃了抵抗,甚至……如同渴望抚慰的困兽般,极其轻微地,在那掌心下蹭了蹭。
她闭上眼睛,任由那代表着“主人”的抚摸,如同烙印,加深着她对这份痛苦与力量的归属认知。
吴怀瑾感受着她细微的反应,嘴角的弧度几不可察地加深了一分。他需要她记住,谁赋予她痛苦,谁又能给予她抚慰与力量。
恩威并施,方能将这把利刃,彻底锻造成只属于他的形状。
抚摸持续了约莫十息,他才缓缓收回手。
他的目光终于转向依旧跪伏于地、额头紧贴石面的戌影。
“戌影。”
“奴在。”她的回应立刻从地面传来,没有丝毫延迟。
“药浴再持续一个时辰。结束后,带她进行《隐杀诀》灵力循环疏导,重点在双腿经脉,‘空’的根基不能受损。”
“是。”戌影的声音沉闷而绝对服从。
吴怀瑾不再停留,转身踏上石阶,离开了这间充满药味与痛苦的地下密室。
当他重新回到温暖明亮、熏香袅袅的书房时,脸上已恢复了那副温润疏淡的神情,仿佛刚才在地底的一切从未发生。
他走到书案前,目光落在方才未看完的《南华经》上,却并未拿起。案头一角,静静放着一枚不起眼的灰色符石——这是乌圆传递紧急情报的通道。
他指尖触及符石,一丝微不可查的灵力注入。
片刻后,符石表面泛起微弱的光芒,乌圆那带着压抑兴奋与紧张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
「主人,刚得到消息,太子的人……动手了!他们在八皇子常去的那家‘墨韵斋’附近,截住了一个西域商人,搜出了……搜出了与之前‘晦影石’碎片能量波动相似的物件!现在人赃并获,已经押往宗人府了!」
吴怀瑾执起案头一支紫毫笔的手指,微微一顿。
太子果然按捺不住了。
只是这“人赃并获”……未免太顺利了些。
是八皇子将计就计,还是……另有黄雀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