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正,京兆尹衙门。
王主簿一夜未眠,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
他袖中那烫手山芋般的布包,像一块烧红的炭,灼得他坐立难安。
思前想后,他还是硬着头皮,寻了个由头,求见了京兆尹周大人。
周大人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穿着深绯色官袍,正端坐案后批阅文书。
听王主簿吞吞吐吐地禀报完,又看了那布包里的密信和令牌,眉头渐渐锁紧。
“此事……你可曾走漏风声?”
周大人放下信件,目光锐利地看向王主簿。
王主簿吓得一哆嗦,连忙摆手:
“没有没有!下官发现后,立刻就密封起来,除了大人,绝无第二人知晓!”
周大人沉吟不语。
信中所涉漕运利益勾连,虽未直接指向皇子,却也牵扯到几位颇有分量的官员,甚至隐隐触及了东宫的边缘。
这匿名送来证据之人,用意叵测。
是借刀杀人,还是想搅浑这潭水?
“东西先放本官这里。”
周大人将布包收起,面色凝重,
“你且下去,今日之事,不得对任何人提起。”
“是是是,下官明白!”
王主簿如蒙大赦,擦着冷汗退了出去。
周大人独自坐在案后,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这京城的风,怕是又要变了。
巳时初,太子东宫。
吴怀仁穿着杏黄蟒袍,焦躁地在书房内踱步。
幕僚垂首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查清楚没有?到底是谁杀了刘老三?京兆尹那边又收到了什么东西?”
太子声音阴沉,带着压抑的怒火。
“回殿下,下手之人手段干净利落,现场没留下任何线索,像是……专业的杀手所为。”
幕僚小心翼翼地道,
“京兆尹那边口风很紧,探听不到具体内容,但似乎……确实与漕运有关。”
“废物!”
太子猛地一拍桌子,
“都是废物!本宫养你们何用!”
他心中那股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老八那边按兵不动,不像是他的手笔。
那会是谁?
难道真有第三方势力在暗中针对他?
这感觉如同暗处有条毒蛇,不知何时会窜出来咬他一口。
“加派人手!给本宫盯紧老八,还有……那几个平日里不声不响的!”
太子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与此同时,八皇子府。
吴怀信正在庭院中悠闲地喂着池中锦鲤。
他穿着一身宝蓝色流云纹常服,玉冠束发,姿态闲适。
心腹侍卫低声禀报着太子那边的动静。
“哦?我那位太子兄长,看来是真急了。”
吴怀信撒下一把鱼食,看着锦鲤争相抢夺,唇角微勾,
“也好,他越急,破绽就越多。”
他顿了顿,问道,
“慈幼局那边,查得如何?”
“回殿下,慈幼局的老局丞是个老实人,背景干净,与各方都无甚牵扯。”
“九殿下这五百两银子,像是……真的只是出于善心。”
吴怀信喂鱼的动作微微一顿,眼中掠过一丝玩味:
“善心?在这吃人的皇宫里?”
他摇了摇头,
“我那九弟,倒是越来越有意思了。继续盯着,看看他下一步还有什么动作。”
“是。”
午时初,清晏殿。
吴怀瑾用过午膳,由云袖伺候着漱了口。
他坐在窗边软榻上,手中把玩着那枚青玉扳指,目光落在庭院中那株开得正盛的白玉兰上。
「酉影。」
他意念微动。
「奴在。」
远在静心苑外的酉影立刻回应,声音透过“洞观羽”传来,冷静无波。
“宫中各方,对慈幼局之事,反应如何?”
「回主人,德妃娘娘颇为欣慰,认为殿下仁善。」
「陛下态度不明,未曾表态。」
「太子殿下斥之为‘沽名钓誉’,并加紧了对其余皇子的监视。」
「八皇子殿下认为殿下‘有意思’,仍在观望。」
吴怀瑾眼底闪过一丝冷芒。
太子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老八的“观望”则更显其城府。
父皇的沉默,值得玩味。
“静心苑那边?”
「目标状态趋于稳定,对‘指令’产生初步反应。」
「今日送食时,她主动接过,未再抗拒。」
「神魂波动中,依附感有所增强。」
很好。
那头“羊”正在慢慢适应缰绳。
他切断与酉影的联系,目光转向书房角落的阴影。
“乌圆。”
几乎是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道纤细的灰色身影便从窗缝滑入,落地无声。
乌圆依旧是那身不起眼的杂役打扮,头发有些乱,沾着灰尘,像只刚从哪个角落钻出来的野猫。
她一进来便四肢着地,飞快膝行至榻前三步外,深深伏下,额头紧贴地毯。
“主人!”
她的声音带着雀跃,又强行压抑着,
“奴听到消息了!太子那边像热锅上的蚂蚁,派了好多人出去!”
“八皇子还在装模作样地喂鱼!”
“京兆尹的周大人把东西收起来了,没声张!”
她像只发现了秘密的猫,急于向主人展示自己的成果,眼睛亮晶晶的。
吴怀瑾垂眸看着她,未置可否,只是将刚刚放下茶盏、还带着些许温热的右手,随意地搭在了她伏低的、微微耸动的肩背上。
乌圆浑身猛地一僵,瞬间屏住了呼吸!
那只手不算重,甚至带着一丝暖意,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瞬间将她钉在原地。
灵魂深处的契约让她无法动弹,巨大的屈辱感和一种扭曲的、被主人“标记”的满足感交织攀升,让她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她像一只被主人随手抚摸背脊的猫,既感到难堪,心底却又诡异地生出一丝被认可的安心。
她甚至不自觉地,将肩膀塌得更低了些,以便更好地承受那只手的重量。
吴怀瑾感受着掌下传来的细微战栗,眼底无波无澜。
他需要这些爪牙时刻记住自己的归属。
片刻后,他收回手。
乌圆如蒙大赦,却又有种莫名的空虚感。
她重重磕了个头:
“奴……奴会继续盯紧的!”
“去吧。”
吴怀瑾淡淡挥手。
乌圆立刻手脚并用地退至窗边,灵巧地翻了出去,消失在庭院中。
未时三刻,城西,某处赌坊后巷。
午影(阿娜尔)靠墙而立,身上依旧是那套灰褐色的粗布衣裳,脸上涂抹得暗黄,毫不起眼。
她微微活动了一下手腕,感受着体内奔腾的力量。
脸上那副“隐息嚼”冰冷地贴合着皮肤,禁锢着她的表情,只露出一双寒潭般的浅褐色眼眸。
戌影给她的名单上,第一个目标,是漕帮的一个小头目,嗜赌如命,此刻正在赌坊内吆五喝六。
她像一匹耐心极好的猎马,安静地等待着猎物放松警惕的时刻。
终于,那小头目输光了身上的银子,骂骂咧咧地掀帘出来,走向巷子深处准备小解。
就在他解开裤带的瞬间,午影动了!
她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掠过,速度快得只带起一丝微风!
手中淬毒的短匕在昏暗的巷子里划过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寒光,精准地抹过了那小头目的咽喉!
小头目眼睛猛地瞪圆,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面色蜡黄的“妇人”,随即软软地倒了下去,鲜血汩汩涌出,染湿了肮脏的地面。
午影看也未看尸体,迅速在其身上摸索,找到几块碎银和一张折叠的纸条。
她将纸条收起,身形再次模糊,如同融入阴影般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巷道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名单上的名字,又少了一个。
申时末,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橘红。
静心苑内,吴怀冬抱着膝盖,坐在厚厚的蚕丝被上。
她身上穿着那件深青色棉袍,虽然粗糙,却带来了实实在在的暖意。
连续几日吃到正常的饭菜,让她干瘪的脸颊似乎恢复了一丝血色,虽然依旧苍白憔悴。
脑海中,那两个冰冷的词汇不时回荡。
「活着。」
「有用。」
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有用”。
但那种被无形之手操控、却又因此获得一线生机的感觉,让她在绝望的泥沼中,抓住了一根扭曲的稻草。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瘦削、布满细小伤痕的手指。
以前,这双手只会抚琴作画,撒娇承欢。
现在……它们还能做什么?
一种茫然的、带着恐惧的期待,在她空洞的眼眸深处,悄然滋生。
她像一只被圈养的羔羊,开始下意识地思索,该如何向牧人证明自己的价值,以换取继续生存的草料。
戌时初,清晏殿书房。
吴怀瑾独自坐在案前,指尖的青玉扳指在灯下泛着幽光。
乌圆带回的消息,午影干净利落的行动,静心苑那头“羊”的微妙变化……一切都在按照他的预期发展。
他能感觉到,识海中的功德值,再次极其缓慢地跳动了一下,变成了 -129。
慈幼局的善举,对吴怀冬的隐性“救助”,加上清除漕帮残余这等“维护京城秩序”的举动,似乎都被那苛刻的规则,以某种他尚未完全理解的方式,折算成了微末的功德。
虽然缓慢,但方向无疑是对的。
他缓缓闭上眼,感受着神魂深处依旧存在的隐痛,嘴角却勾起一抹冰冷而笃定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