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色方熹微,一层薄雾如同轻纱般笼罩着皇城。
清晏殿内,吴怀瑾已起身,端坐在梳妆台前。
云袖正站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为他梳理长发。
少女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宫装,袖口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晨光。
她的指尖微凉,握着温润的犀角梳,从发根缓缓梳至发梢,带起细微的沙沙声。
阳光透过窗棂,在她低垂的侧脸上跳跃,长长的睫毛投下浅浅的阴影。
云香则跪在一旁,捧着一个黑漆螺钿首饰盒,里面整齐摆放着几支玉簪。
她是一身湖碧色绫裙,外罩鹅黄比甲,显得娇俏可人,目光却时刻关注着主人的神色。
“殿下,今日气色似乎好些了。”
云袖一边梳理,一边柔声细语,带着由衷的欣慰。
吴怀瑾淡淡“嗯”了一声,目光落在铜镜中自己那张无可挑剔的、带着病气的脸上。
他今日选了一支通体莹润的青玉竹节簪,簪头几片竹叶形态雅致,更衬得他气质清雅,只是那过于苍白的脸色,始终挥之不去。
梳妆完毕,他起身,由着云袖云香伺候他穿上常服——一件雨过天青色暗银竹纹的锦袍,玉带束腰。
他脚步略显虚浮地走向外间书房,云香连忙上前一步,虚扶着他的手臂,动作自然,仿佛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伺候。
早膳刚摆上桌,是一碗清淡的薏米粥和几样小菜,云香已细心试过毒。
吴怀瑾尚未动筷,殿外便传来了急促的通禀声。
“殿下,慈幼局的老局丞在外求见,说是有十万火急之事!”
小太监的声音带着惊慌。
吴怀瑾执勺的手微微一顿,脸上适时地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与关切:
“快请!”
片刻后,老局丞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进来,连礼节都顾不上,老泪纵横,声音嘶哑:
“殿下!殿下救命啊!”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花白的头发散乱,也顾不得整理:
“是永宁坊的赵家!那赵大……赵大他昨夜伤势恶化,高烧不退,眼看着……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家里连买块布给他擦身的钱都没有了,那五岁的丫头招娣,守在她爹床边哭得都快断气了……老朽……老朽实在没办法,只能再来求殿下开恩啊!”
吴怀瑾脸色骤然一变,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甚至带倒了身后的圆凳,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他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微微颤抖,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与急切:
“竟有此事?!前日不是才……怎会恶化至此?!”
他不等老局丞回答,立刻转向云袖云香,语速快而决断:
“云袖,立刻拿本王牌子,去太医院请最好的太医!不,请两位!直接去永宁坊赵家!”
“云香,备车!本王要亲自去看看!”
“殿下!”
云香惊呼一声,眼中满是担忧,
“您身子还未好利索,那等污秽之地,万一冲撞了……”
“混账!”
吴怀瑾罕见地动了怒,声音虽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人命关天,岂能因本王一人之躯而延误?速去备车!”
他看向跪在地上泣不成声的老局丞,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急促的呼吸,伸手亲自将他扶起:
“老局丞,快起来,带路!”
清晏殿瞬间忙碌起来。
不多时,一辆不算起眼却足够宽敞的马车便驶出了宫门,在几名便装侍卫的护卫下,直奔永宁坊。
马车内,吴怀瑾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脸色比离宫时更加苍白,额角甚至渗出细密的冷汗。
云香跪坐在他脚边,用柔软的绢帕轻轻为他擦拭,眼中水光盈盈,又是心疼又是敬佩。
永宁坊很快便到。
马车停在狭窄潮湿的巷口,吴怀瑾不顾云香的劝阻,执意下了车。
巷子深处那扇歪斜的木门前,已聚集了一些探头探脑的邻里,见到这突如其来的贵人车驾和那位被侍女搀扶着、脸色苍白却难掩贵气的少年,纷纷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老局丞连忙上前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一股混合着草药、霉味和贫穷气息的沉闷味道扑面而来。
屋内光线昏暗,家徒四壁,只有一张破旧的木板床和几个歪斜的板凳。
床上,赵大奄奄一息地躺着,脸色蜡黄,呼吸微弱,断腿处裹着的布条渗出脓血,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而就在床边,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蜷缩在那里。
那便是赵招娣。
约莫五岁年纪,穿着一身打满补丁、洗得发白的旧衣裳,小脸脏兮兮的,沾着泪痕和灰尘。
头发枯黄,用一根破布条勉强扎着两个小揪揪,散落了不少碎发。
可就是这样一张小脸上,却生着一双极大、极黑亮的眼睛,此刻那双眼睛里蓄满了泪水,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濡湿,一簇簇黏在一起,像受伤的小兽,充满了无助与恐惧。
她的小手紧紧攥着父亲滚烫的手,小小的肩膀因为压抑的哭泣而不住地耸动,看起来可怜极了。
看到有人进来,尤其是看到被众人簇拥、衣着光鲜的吴怀瑾,小招娣吓得浑身一抖,下意识地往床角缩了缩,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望过来,里面满是惊慌。
吴怀瑾的目光在接触到那双眼睛时,微微顿了一下。
他推开云香搀扶的手,缓步走上前,在距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刻意放柔了声音,那声音因虚弱而显得有些沙哑,却异常温和:
“别怕,我们是来帮你爹的。”
他示意紧随其后的太医立刻上前诊治,然后目光重新落回小招娣身上,蹲下身,尽量与她平视。
这个动作似乎牵动了他的伤势,让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但他依旧维持着温和的神色,从袖中取出一方干净的素白棉帕,递了过去,声音轻柔得像是在哄劝:
“擦擦脸,好不好?”
小招娣看着他,又看看那方干净得不像话的帕子,犹豫了一下,才怯生生地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接了过去,却没有立刻擦脸,只是紧紧攥在手里,仿佛那是什么珍贵的宝贝。
就在这时,两位太医已经迅速检查完赵大的情况,面色凝重地回禀:
“殿下,赵大伤势感染甚重,高烧不退,需立刻施针用药,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不惜一切代价,救活他。”
吴怀瑾站起身,语气斩钉截铁。
他环顾这破败不堪、难以下脚的屋子,对老局丞和云香吩咐道:
“将赵大小心移至慈幼局空置的厢房诊治,一应药材用度,皆从清晏殿出。”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那个蜷缩在角落、攥着他手帕的小身影上,沉吟片刻,道:
“这孩子……暂且随本王回清晏殿安置吧。此间污秽,莫要再惊吓了她。”
他的决定出乎所有人意料,连老局丞都愣了一下。
但看着九皇子殿下那苍白脸上不容置疑的怜悯,再看看那可怜兮兮的孩子,谁又能说出反对的话?
云香连忙上前,柔声对小招娣道:
“小妹妹,跟姐姐去个好地方,有好吃的点心,好不好?”
小招娣看了看床上昏迷的父亲,又看了看眼前这位好看又温柔的大哥哥,最后目光落在云香温柔的笑脸上,犹豫了半晌,才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吴怀瑾见她点头,便对云香示意。
云香小心地将小招娣抱了起来。
孩子很轻,抱在怀里几乎没什么分量。
离开那昏暗的屋子,重新回到巷口,阳光有些刺眼。
小招娣下意识地把脸埋进了云香的颈窝,只露出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偷偷打量着周围,尤其是那个被众人簇拥着、重新被搀扶着走上马车的苍白少年。
马车缓缓启动,驶离了这片贫瘠之地。
车厢内,吴怀瑾重新靠回软垫,闭目养神,脸色比来时更差,显然这番奔波对他负担不小。
云香则抱着小招娣,轻声细语地安抚着,用手帕沾了点水,小心地擦去她脸上的污渍。
擦干净后的小脸,露出了原本清秀的轮廓,皮肤有些营养不良的黄,但那双眼睛愈发显得黑亮灵动,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
她似乎没那么害怕了,好奇地偷偷打量着马车内精致的摆设,又偷偷瞄一眼对面那个闭着眼睛、好像很不舒服的大哥哥。
吴怀瑾虽闭着眼,却能感受到那道小心翼翼的视线。
他没有睁开,只是在心底,将“赵招娣”这个名字,与那双受惊小鹿般的眼睛,牢牢地刻印下来。
马车驶入宫门,向着清晏殿而去。
猎手亲自出手,将这只可能拥有非凡天赋的“幼鼠”,带回了自己的巢穴。
接下来的驯养与观察,才刚刚开始。
而“九皇子仁德,亲赴贫户救人”的消息,想必很快就会以另一种方式,传递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