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清晏殿的路途,比去时更为沉寂。
午影依旧保持着那种极致收敛的潜行姿态,每一次肌肉的发力与落地都精准控制在最小的声响范围内。
吴怀瑾伏在她背上,能清晰地感受到她体温的升高和逐渐加重的呼吸——纯粹的肉体力量爆发带来的负荷,并不比动用天赋轻松多少。
他搭在她颈后的手,指腹能感受到她皮肤下血管的快速搏动,以及被汗水浸湿后更加贴服的衣料。
这种紧密的、几乎能感知到对方每一次心跳和肌肉震颤的接触,在寂静的夜行中,成为一种无声的交流。
他没有催促,也没有安抚,只是维持着掌控的姿态,任由身下这匹忠诚的“马”凭借自身的毅力与训练,将他带回安全的巢穴。
当清晏殿熟悉的轮廓在夜色中显现时,午影的速度才缓缓降下,最终如同融化般悄无声息地滑入一处专供她出入的隐蔽侧门,稳稳停在内殿的阴影里。
吴怀瑾利落地翻身下“马”,脚掌落地的瞬间,胸腔深处被压抑的隐痛终于抑制不住地翻涌上来,让他身形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苍白。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喉头泛起的腥甜压了下去。
午影依旧保持着四肢着地的姿态,头颅低垂,急促地喘息着,汗水顺着她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小小的深色痕迹。
她努力调整着呼吸,试图尽快平复下来。
吴怀瑾并没有立刻让她退下。
他站在原地,略微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气息,然后转身,目光落在午影因喘息而微微起伏的背脊上。
“今夜,差事办得不错。”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惯常的冰冷。
午影喘息的声音微微一滞,低垂的头颅动了一下,似乎想抬头,又强行忍住,只是将额头更紧地贴向地面,闷声道:
“奴……本分。”
吴怀瑾缓步走到她身侧,蹲下身。
这个动作似乎牵动了他的伤处,让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他伸出的手却很稳。
那只骨节分明、苍白修长的手,并没有落在她汗湿的颈后,而是轻轻放在了她的头顶。
午影整个身体瞬间僵住,连呼吸都屏住了。
她能感觉到那只手带着微凉的体温,隔着被汗水浸透的发丝,传来一种难以言喻的重量。
这不是检查,不是评估,更像是一种……确认?
“隐匿无声,奔驰平稳,遇阻即静。”
吴怀瑾的手指在她发顶极轻地按了按,仿佛在评估一块上好的皮革,又像是在进行一次无声的赞许,
“记住今夜的感觉。你的‘腿’,很好。”
他的话语依旧简洁,甚至带着物化的评价,但那份明确的肯定,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午影死寂的心湖中漾开了一圈微弱的涟漪。
她被迫臣服,被刻下魂契,被当成坐骑驱使,所有的训练都伴随着鞭笞与苛责,何曾听过这样直接的……奖赏?
一种混杂着屈辱、茫然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扭曲的满足感,悄然滋生。
她依旧跪伏在地,身体却不再像刚才那样因纯粹的疲惫而颤抖,反而绷紧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张力。
“下去休息吧。”
吴怀瑾收回手,站起身,语气恢复了平常,
“药浴加倍。”
“是……谢主人恩赏。”
午影的声音透过嚼子传来,比之前更加沙哑,却似乎多了点别的东西。
她再次低头,额头触地,行了完整的大礼,这才缓缓起身。
这一次,她退向密室的身影,虽然依旧带着疲惫,那挺直的背脊线条里,却似乎注入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韧劲。
吴怀瑾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密室门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恩威并施,驯兽之道。
一点点甜头,有时比千百次鞭挞更能牢固枷锁。
尤其是对于午影这样骨子里藏着烈性的,更需要用这种方式,将“服从能得到认可”的念头,一丝丝烙进她的本能。
他这才转身,走向书房。
刚才那个下蹲的动作,到底还是扯动了伤势,让他步履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
云袖和云香一直提心吊胆地守在外间,听到动静,立刻悄声进来。
看到吴怀瑾苍白如纸的脸色和额角的虚汗,云袖眼圈瞬间就红了,连忙上前扶住他另一边手臂,与云香一左一右,几乎是半搀半架地将他扶到书案后的宽大座椅上。
“殿下……”
云袖的声音带着哭腔,连忙从怀中取出干净的丝帕,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额角的冷汗。
吴怀瑾闭着眼,任由她们动作。
他能感觉到云香已经无声地端来了温水,云袖则开始为他轻轻按摩着抽痛的太阳穴。
少女指尖微凉,带着宁神的薄荷膏香气,力道轻柔得仿佛羽毛拂过。
“无碍。”
他吐出两个字,打断了云袖未出口的担忧。
他需要思考。
静心苑那头“羊”已经投下了饵,但效果如何,还需观察。
沙蝎宗的仪式迫在眉睫,他手中的牌必须尽快打出。
“招娣怎么样了?”
他忽然问道,声音低沉。
云香连忙回答:
“回殿下,招娣小姐醒来后喝了安神汤,用了些清粥,现在又睡下了,看着比昨夜安稳许多。”
安稳?
吴怀瑾眼底闪过一丝幽光。
恐怕不是安稳,而是那“诱灵散”开始发挥作用,让她能更清晰地“听”到那些“灰影子”的交流,暂时满足了那份源自天赋的好奇与渴望,心神得以平静。
他需要这只“幼鼠”听到更多,更具体。
“明日,”
他缓缓开口,对云香吩咐,
“给她准备些更精细的零嘴儿,蜜饯、糖酥之类。若她再‘听’到什么……特别是关于‘黑烟’、‘大老鼠’、或者任何‘两脚兽’在找东西的动静,无论多琐碎,立刻来报。”
“是,殿下。”
云香虽不明白其中深意,但见殿下如此重视,连忙郑重应下。
就在这时,内殿方向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身上还带着浓郁药味的戌影无声出现,在书房门口跪下。
“主人,乌圆醒了,神识清明,请求见主人。”
吴怀瑾猛地睁开眼,眼底疲惫瞬间被锐利取代。
“带她过来。”
“是。”
很快,乌圆被戌影半搀扶着,步履蹒跚地走了进来。
她比前两日更瘦了,宽大的寝衣穿在身上空荡荡的,脸色惨白如纸,唯有一双眼睛,因为清醒和某种急切,亮得有些惊人。
看到端坐于书案后的吴怀瑾,她挣脱戌影的搀扶,踉跄着扑倒在地,双膝重重砸在地上,额头深深叩下。
“主人……”
她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股执拗的劲头,
“奴……奴想起来了……更多……关于那祭坛……”
吴怀瑾没有立刻让她起来,目光沉静地落在她伏低的、微微颤抖的背脊上。
“说。”
“那画……那画上的眼睛……在看……在看祭坛中央……”
乌圆努力组织着语言,呼吸急促,
“不是……不是随便看的……它在……在吸收凹槽里……那东西的力量……那骨头……在发光……在变热……”
骨头……发光……变热……
吴怀瑾眼神微凝。
这描述,与招娣听来的“亮晶晶的石头……有时候是热的”何其相似!
难道沙蝎宗已经得到了一块类似的“骨头”?
还是说,那“钥匙”并非单一的石头,而是某种……可以分割或者有多种形态的东西?
“还有呢?”
他追问,语气不容置喙。
乌圆的身体抖了一下,似乎在抵抗着回忆带来的恐惧:
“他们……他们提到……需要‘门’……‘钥匙’是……是为了打开‘门’……‘门’后面……有……有他们想要的东西……比……比魔神的力量……更……”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触及了某个禁忌,脸上血色尽褪,身体筛糠般抖动起来,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恐惧。
“更什么?”
吴怀瑾的声音冰冷,如同寒泉浇下。
乌圆猛地抬起头,泪水夺眶而出,混合着无尽的恐惧,嘶声道:
“……更‘本质’的东西!奴……奴只听到这里……他们就……就发现了奴……”
更本质的东西?
吴怀瑾的心猛地一沉。
沙蝎宗的目的,难道不仅仅是召唤魔神分神那么简单?
他们还想通过那扇“门”,获取某种更根源、更可怕的力量?
那会是什么?
他看着地上因恐惧和虚弱几乎要再次昏厥的乌圆,知道这已是她目前能回忆起的极限。
“够了。”
他淡淡道,
“你做得很好。”
他看向戌影:
“送她回去,用最好的安魂香料。”
“是。”
戌影上前,小心地将几乎瘫软的乌圆扶起。
就在乌圆即将被扶出书房的刹那,她忽然回头,用尽最后力气喊道:
“主人……小心……那‘钥匙’……它……它可能是……活的!”
活的?
吴怀瑾瞳孔微缩。
他看着乌圆被搀扶离开的背影,书房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时冷时热,发出声音,现在又可能是“活的”……这“钥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沙蝎宗寻找“门”后更“本质”的东西……这背后的图谋,远比想象中更大,也更危险。
他靠在椅背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
局势越来越复杂,也越来越清晰。
所有的线索,最终都指向了明晚月晦之夜的胡记香料铺。
他需要一份更详细、更精准的“地图”。
意念微动,他再次连接上了酉影。
「酉影,静心苑目标,接到玉符后反应如何?」
「回主人,目标紧握玉符,情绪剧烈波动,有泪水。随后陷入长久沉默,周身阴寒能量波动依旧,但……其对远方呼唤的‘回应’强度,有微弱减弱迹象。目前维持盘坐姿势,未再尝试冲击门窗。」
吴怀瑾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
很好。
仇恨的种子已经开始发芽,暂时压制了那井呼的诱惑。
这头“羊”,至少在明晚之前,应该不会轻易被沙蝎宗完全掌控了。
接下来,就是等待。
等待招娣这只“幼鼠”能否带来关于沙蝎宗具体行动路线,或者那“钥匙”更确切位置的信息。
等待西郊的午影和持续监控碧梧宫外围的戌影,能否发现新的线索。
他闭上眼,脑海中如同展开一张无形的棋盘,敌我双方的棋子正在缓缓移动,杀机暗藏。
“云袖。”
他轻声唤道。
“奴婢在。”
一直安静侍立在旁的云袖连忙上前。
“笔墨。”
他需要将目前所有的线索和推测,重新梳理一遍。
亲自书写,能帮助他更好地凝练思绪。
“是。”
云袖连忙铺开宣纸,挽袖研墨。
少女专注的侧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柔美,动作优雅流畅,带着一种令人心静的韵律。
吴怀瑾提起笔,蘸饱了浓墨,却在落笔前顿住。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宫墙,望向了那座被龙气封锁的、隐藏着最大秘密的碧梧宫。
钥匙是活的……门后是更本质的东西……
沙蝎宗,你们到底想在这皇城之下,打开怎样的潘多拉魔盒?
而本王,又该如何利用这次机会,在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中,攫取最大的利益,甚至……窥探那所谓的“本质”?
笔尖最终落下,在宣纸上划下了一道深沉的、带着决绝意味的墨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