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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锅里的火星子“噼啪”炸了声,我瞅着那姑娘刚走的方向,街拐角的风卷着槐树叶打旋,像极了她心里头那些没理顺的乱麻。

“师傅,您刚才说的那啥……npd?”阿呆抱着来福凑过来,白毛狗的红舌头舔着他手腕,把刚蹭上的槐花香舔没了,“前阵子街口王大夫说他媳妇,是不是就这毛病?”

我往烟斗里塞了撮新烟丝,这小子虽说憨,耳朵倒灵。“王大夫那媳妇,对着镜子能照俩钟头,骂起人来专挑心窝子戳,可不是咋的。”烟杆在掌心转了转,“《道德经》里说‘上善若水’,这种人啊,心里头那水早成了滚沸的油,沾着谁谁燎泡,还偏觉得自己是太阳,旁人都该围着她转。”

正说着,竹帘又被掀得哗啦响。进来的是个五十来岁的妇人,穿件枣红色缎面旗袍,领口绣着金线牡丹,看着贵气,可那嘴角撇得能挂油瓶儿,眼角的褶子不是笑出来的,是常年拧着眉攒出来的。最扎眼的是她那双手,戴着翡翠镯子,指甲涂得通红,却在旗袍下摆上抓出几道白印子——这是心里头有火没处撒的相。

“谷大师,您可得评评理!”她一屁股坐我对面,竹凳被压得吱呀响,“我那儿子,娶了个狐狸精回来,就忘了娘!我含辛茹苦把他养这么大,他倒好,现在连我电话都不接了!”

阿彩从供桌上跳下来,尾巴尖扫过她旗袍开叉处,吓得她猛地一缩腿,镯子撞在桌沿上,“当啷”一声脆响。“哪来的野猫!没规矩!”她瞪着眼呵斥,那眼神像淬了冰,比寒冬腊月的井水还凉。

阿呆刚要去抱猫,被我用眼色按住了。我慢悠悠点上烟斗:“您儿子去年中秋,是不是带媳妇回您那儿吃饭?您嫌人家姑娘夹菜姿势不对,说她娘家没教好;又嫌她工作不稳定,配不上您儿子公务员的铁饭碗。末了把一碗汤扣在人姑娘新买的风衣上,说‘我替你妈教教你规矩’?”

妇人脸上的红缎子像是褪了色,白了一瞬,随即又梗着脖子:“我那是为她好!女孩子家哪能那么毛躁?再说我儿子,我一把屎一把尿……”

“您可拉倒吧。”我吐出个烟圈,烟圈飘到她头顶散了,“您儿子上初中的时候,偷着把压岁钱给灾区捐款,您追着他打了半条街,说‘自家还没捂热呢,充什么大善人’。他大学想报中文系,您非逼着他考公务员,说‘写文章能当饭吃?我这是为你铺路’。现在他娶了媳妇想喘口气,您倒不依不饶了,这哪是疼儿子,是把他当您手里的提线木偶呢。”

妇人的镯子在桌上磕得当当响:“我为他操劳一辈子,他就该听我的!那姑娘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教唆我儿子搬出去住,还敢跟我顶嘴,不是狐狸精是什么?”

“顶嘴?”我把烟斗往桌上一磕,烟灰溅在她旗袍前襟,她竟没察觉,“人家姑娘说‘阿姨,您儿子喜欢写诗,您为啥总骂他不务正业’,这叫顶嘴?您指着人鼻子骂‘小贱人想拆散我们母子’,这叫为儿子好?《女诫》里可没教过当妈的,得把儿子捆在裤腰带上过日子。”

阿呆端来的茶水,她抿了一口就放下,杯子在桌上转得飞快:“我那是怕他吃亏!现在的女孩子多现实,他一个月工资才多少?离了我,他连袜子都不会洗!”

“您见过老鸟喂雏鸟不?”我指了指窗外的桃树,阿彩正蹲在枝桠上瞅来福,白毛狗一瘸一拐地追蝴蝶,“小鸟长了羽毛,老鸟就得把它往窝外推,摔两跤才会飞。您倒好,都把他翅膀捆成粽子了,还怪他不会飞?您儿子躲着您,不是不孝,是怕被您那点‘爱’勒死。”

妇人突然哭起来,哭声尖利得像指甲刮玻璃:“我怎么命这么苦啊!养了个白眼狼!我活着还有啥意思……”

来福吓得往阿呆怀里钻,红鼻子蹭着他衣襟。阿呆挠着头劝:“阿姨,您别哭啊,我师傅他说话直,但不是坏心……”

“你个毛头小子懂什么!”妇人猛地站起来,旗袍的开叉裂得更大,露出里面穿的红秋裤,“我为他付出这么多,他凭什么这么对我?他小时候发烧,我抱着他走了十里地找大夫;他上大学,我起早贪黑摆摊给他攒学费……他现在翅膀硬了,就想甩开我了?”

我冷笑一声,烟锅在桌角磕出火星:“您摆摊是为他攒学费,还是为了街坊邻居说您是个好妈妈?他发烧您抱着他跑,是心疼儿子,还是怕别人说您狠心?您这心啊,早住到旁人的唾沫星子里去了,连自己儿子真正要啥都看不清。他要的是能喘口气的家,您偏要给他搭个密不透风的笼子,还说‘这是为你挡风’。”

妇人被我说得一愣,哭声戛然而止,直勾勾盯着我:“你……你怎么知道我在意别人说啥?”

“您这面相上写着呢。”我指了指她眉心,那里有道竖纹,深得像刀刻的,“印堂窄,颧骨高,是天生好强不肯输的相。可您那眼神,总往旁人脚底下瞟,是怕人戳脊梁骨。您骂儿媳妇,是怕街坊说您治不住晚辈;您捆着儿子,是怕人说您养不住儿。说到底,您不是疼儿子,是疼自己那点可怜的面子。”

她嘴唇哆嗦着,想说啥又没说出来,突然抓起桌上的茶杯就往地上砸。“哐当”一声,瓷片溅得到处都是,阿彩吓得弓起身子,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声。

“您看,”我慢悠悠地说,“别人不顺着您,您就摔东西;儿子不围着您转,您就哭天抢地。这跟那三岁孩子没糖吃就打滚,有啥两样?”

妇人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突然抓起包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声音尖得像哨子:“我儿子要是真跟我断绝关系,我就死在他门口!”

竹帘被她甩得噼啪响,来福从阿呆怀里探出头,红舌头舔了舔鼻子,像是在嗅她留下的火气。

“师傅,她真会去闹啊?”阿呆捡起地上的瓷片,手被划了道小口子,他龇牙咧嘴地吮着,“我看她那样子,不像说着玩的。”

我没接话,往烟斗里添了烟丝。远处传来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又慢慢远去。阿彩跳回我脚边,尾巴扫着我的裤腿,像是在提醒啥。

“她不会真死的。”烟圈从嘴里吐出来,飘到桃树枝桠上,“这种人,最惜命。她要的不是儿子回心转意,是儿子怕她、哄她,让她觉得自己还能说了算。就像那攥沙子的手,攥得越紧,漏得越多,偏觉得是沙子不听话。”

阿呆似懂非懂地点头,突然指着街对面:“师傅,您看!那不是王大夫吗?”

街对面,王大夫正扶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人,往这边走。年轻人低着头,肩膀塌着,像是被啥东西压着。走近了才看清,他眼窝深陷,眼下的青黑比昨儿那姑娘还重,嘴角长了个燎泡,红得发亮。

“谷大师,您得救救我这侄子。”王大夫把年轻人往前推了推,“他媳妇……就是我跟您提过的那个,最近闹得更凶了,说他藏私房钱,把他工资卡都剪了;还跑到他单位闹,说他跟女同事有染,现在领导都找他谈话了……”

年轻人抬起头,眼神空得像口枯井:“大师,我实在熬不住了。她整天查我手机,翻我公文包,连我跟我妈通电话都得开免提。我稍微晚点回家,她就锁门,我在楼道里坐了半宿,她连窗帘都没掀一下。我提离婚,她就拿刀子割手腕,说我要是敢走,她就死在我面前……”

我瞅着他面相,鼻梁塌陷,是被欺压久了的相;下巴尖削,没点根基,难怪撑不住事。再看他印堂,一团黑气裹着红光——这是被阴火耗得快没气了。

“你媳妇是不是总说‘我都是为你好’?”我吐了个烟圈,烟圈飘到他面前,散了,“是不是总说‘除了我,谁还能受得了你’?”

年轻人猛地抬头,眼里闪着点光,像迷路的人瞅见了灯:“是!她总说我性格懦弱,要不是她护着我,早被人欺负死了。她说我妈偏心我妹妹,只有她真心对我……”

“屁话!”我把烟斗往桌上一拍,惊得来福一瘸一拐躲到阿呆身后,“《鬼谷子》里说‘口者,心之门户’,她那心门早就被嫉妒和控制欲堵死了,说出来的话能是啥好东西?她护着你?她是把你圈起来当牲口养!说你懦弱,是怕你有一天硬气起来;说你妈偏心,是想把你从根上刨下来,只归她一个人管。”

王大夫在旁边叹气:“这姑娘长得漂亮,当初谁不羡慕我侄子娶了个好媳妇?没想到……”

“漂亮脸蛋下裹着颗毒心,比蛇蝎还狠。”我指了指年轻人,“你媳妇是不是总在你面前说她娘家多不容易,她多委屈?让你觉得亏欠她,就得事事顺着她?”

年轻人点点头,声音发颤:“她说她爸重男轻女,从小没疼过她;说她妈强势,总逼她做不喜欢的事。我听着心疼,就啥都依着她,没想到……”

“这就叫‘捧杀’。”我重新点燃烟斗,“先把自己说得比黄连还苦,让你心生愧疚,再一点点把你的骨头啃干净。你工资卡给她,是心疼她;你手机让她查,是证明你清白;你连跟亲妈打电话都得听她的,是怕她不高兴。可她呢?得寸进尺,把你的退让当软弱,把你的心疼当傻子。”

阿呆突然插嘴:“师傅,这跟刚才那阿姨,是不是一路货色?”

我瞅了他一眼,这小子傻人有傻福,倒是看明白了。“都一样,心里头住着个填不满的窟窿,得靠吸旁人的精气神活着。刚才那阿姨是吸儿子的,他媳妇是吸他的。《黄帝内经》说‘五劳七伤’,这种耗法,比干重活累十倍,不出三年,你这身子骨就得垮。”

年轻人攥紧拳头,指节泛白:“那我该咋办?她真敢去死啊……上次我提离婚,她就把农药瓶拧开了,吓得我再也不敢说了。”

“她要是真想死,还会让你看见农药瓶?”我冷笑一声,“真要死的人,都选在半夜里安安静静走。她那是演给你看呢,知道你心软,拿住了你的七寸。下次她再拿死威胁你,你就说‘好啊,我帮你打120,让医生来看着你死’,保准她立马把瓶子收起来。”

王大夫急了:“大师,这能行吗?万一……”

“没什么万一。”我磕了磕烟斗,烟灰落在青石板上,“这种人惜命得很,比谁都怕死。她要的不是死,是你的妥协。你越怕,她越上脸。就像那贪嘴的猫,你越躲,它越挠你;你真拿起棍子,它比谁都跑得快。”

年轻人眼里慢慢有了点光,不像刚才那么空了:“那……我该跟她摊牌?”

“先把工资卡挂失了。”我指了指他手腕,“明天就去单位,跟领导说清楚,她再去闹,就报警。《治安管理处罚法》摆在那儿,她还能翻天不成?最重要的是,搬出去住,先让自己喘口气。你这精气神,再被她耗下去,别说离婚,怕是连站都站不稳了。”

阿彩突然跳到年轻人腿上,尾巴绕着他手腕打圈。平时这猫见了生人就挠,今儿个倒反常。年轻人摸着猫背,手不抖了,眼里的光又亮了点。

“谷大师,我……我试试。”他站起来,腰杆比刚才直了点,“要是她再闹,我再来找您。”

王大夫千恩万谢地拉着他走了。竹帘晃悠着,阳光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格子影,比刚才亮堂多了。

阿呆抱着来福,蹲在桃树下数蚂蚁。“师傅,这种人咋这么多呢?”白毛狗的红舌头舔着他手背,把他刚沾的烟丝舔没了。

我往烟斗里添了点烟丝,远处传来卖豆腐脑的吆喝声,混着风里的槐花香。“《周易》里说‘物类相感’,心里头没底气的,就容易被这种人缠上。你看那墙角的爬山虎,专找弱不禁风的墙爬,墙越结实,它越不敢攀。”

阿彩从墙头跳下来,叼着只蝴蝶往我脚边送,蝴蝶的翅膀还在扑腾。来福一瘸一拐地追,红鼻子在地上嗅来嗅去,倒像是在找刚才那妇人摔碎的瓷片。

“师傅,您看阿彩!”阿呆指着猫,“它把蝴蝶放了!”

我瞅过去,阿彩甩了甩尾巴,蝴蝶扑棱棱飞走了,往太阳那边飞,越飞越远。

“你看,连猫都知道,困住别人,自己也飞不高。”我望着蝴蝶消失的方向,烟锅里的火星子明明灭灭,“人啊,要是总想着把谁捆在身边,最后捆死的,只能是自己。”

阿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突然指着桃树:“师傅!那小桃子长大了点!”

枝桠间的青疙瘩确实鼓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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