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酿造过程,他不再机械地、懵懂地执行杜康那些玄之又玄、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指令,而是将每一步都融入了自己的专注与意念。清澈的井水浸泡糯米时,他心中默念的是王奶奶能一夜安眠,再无梦魇打扰;灶火温和地蒸着米饭,白色的蒸汽带着米香袅袅升起时,他祈愿这蒸汽能如同暖流,驱散老人心中的焦虑与烦忧;待到米饭摊至合适的温度,撒下混合了月光草与宁神花粉的特制酒曲,双手轻柔地搅拌均匀时,他更是全神贯注,仿佛要将内心深处最真诚的祝愿——愿宁静、平和与安稳,能随着他的动作,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每一粒饱满的米芯之中。
杜康这一次,出乎意料地没有过多指手画脚,只是在他处理草药火候稍有不慎时,才惜字如金地提点一两句“火猛则香散,火弱则性不出”,大部分时间都保持着一种近乎观察者的沉默,似乎也对林晓枫这摒弃了花架子、回归本心与实用的全新尝试,抱有一丝审慎的好奇。
没有浓烟滚滚的狼狈,没有手忙脚乱的焦躁,这一次的酿造过程,在一种异常平和、专注甚至带着点神圣感的氛围中完成。当拌好酒曲的米料被轻轻倒入洗净的陶缸,覆盖上干净的纱布,置于阴凉处静静发酵时,林晓枫甚至能隐约感觉到,从那陶缸内部隐隐散发出的,不再是不安分的躁动与刺鼻,而是一种温润、醇和、令人心神不由自主宁静下来的气息。
蒸馏取酒的那天清晨,林晓枫的心情依旧如同第一次般紧张,手心甚至微微出汗。当炉火燃起,蒸汽再次顺着竹管袅袅升起,最终,第一滴晶莹的酒液如同露珠般,颤巍巍地滑落,撞击在接酒的瓷壶底部,发出清脆而细微的“叮咚”一声时,他几乎屏住了呼吸。
是无色透明的液体,纯净得如同山巅融化的雪水。 一股清淡优雅的、完美融合了新米醇香与月光草、宁神花那若有若无的清凉草木气息,随之在小小的灶房里弥漫开来。这香味不浓烈,不霸道,却丝丝缕缕,沁人心脾,仅仅只是闻着,便让人觉得心头的浮躁被悄然抚平,心神自然而然地沉淀下来。
他小心地接了小半壶,酒液晶莹剔透,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宛如采集自晨曦的山涧清泉。他鼓起勇气,用舌尖轻轻沾了一点。入口是意料之外的绵软甘甜,米香浓郁,紧接着,一丝极淡的、属于草药的清凉感在味蕾上绽开,并不苦涩,反而更添清爽。酒液顺着喉咙温柔滑下,一股舒适的、恰到好处的暖意随之在小腹处缓缓弥漫开来,却不是令人烦躁的燥热,而是一种让人四肢百骸都放松下来、昏昏欲睡的惬意与安宁。
成功了!这一次,绝对是一壶能喝、而且感觉……很不错的好酒!
他怀着一半忐忑、一半难以抑制的期待,用干净的布包好那壶温润的清心米酒,深吸一口气,走向了村另一头的王奶奶家。
开门的是王奶奶的儿子,王大牛。这是个皮肤黝黑、身材敦实的憨厚汉子,脸上镌刻着常年田间劳作留下的风霜印记,眉宇间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深重的疲惫——那是长期夜间照顾被失眠折磨的母亲,日积月累留下的烙印。
“晓枫?你怎么来了?有事吗?”王大牛看到门外的林晓枫,显得有些意外,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
林晓枫有些不好意思地举起手中的布包,解开,露出里面那个朴素的瓷壶:“大牛哥,我……我前几天琢磨着,试着酿了点安神的米酒,味道挺平和的,想着给王奶奶尝尝,看晚上……能不能睡得好点。”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像推销假药的。
王大牛愣了一下,目光落在那清澈见底的酒液上,鼻翼微动,闻到了那股令人心安的清淡香气。再联想到前几天母亲在广场上那前所未有的放松状态和事后对林晓枫那“迷糊汤”的念念不忘,他黝黑的、布满沟壑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朴实而带着真切感激的笑容:“哎,好,好!晓枫,你有心了!真是……谢谢你啊!”
他接过酒壶,触手是微凉的瓷壁,却仿佛能感受到里面酒液的温润。他转身进屋,小心翼翼地扶起正在炕上打着盹却睡不踏实的王奶奶,用木勺舀了浅浅一小杯,送到母亲唇边。
王奶奶迷迷糊糊地喝下,咂了咂没牙的嘴,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个孩子般的笑容:“嗯,甜丝丝的,还有点香,好喝。”
当晚,奇迹悄然降临。
习惯了在深夜如同幽魂般在院子里反复踱步,或者躺在炕上辗转反侧、唉声叹气直到东方泛白的王奶奶,在喝完那杯温过的清心米酒后不到半个时辰,就靠在椅子上,脑袋一点一点地,打起了沉重而安稳的盹。王大牛小心翼翼地将母亲扶到炕上,为她盖好被子,老人竟连身都没翻一个,很快就发出了均匀、绵长而深沉的呼吸声,彻底沉入了多年未有的黑甜梦乡。
王大牛不敢置信地守在炕边,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看着母亲那张因为长期失眠而显得焦躁枯槁的脸,此刻竟舒展开来,呈现出一种近乎祥和的、婴儿般的宁静。那些熟悉的、因睡不着而生的抱怨、嘟囔和烦躁的叹息,全都消失了。屋子里,只剩下母亲安稳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
这一夜,王大牛自己,也破天荒地没有在半夜被母亲的走动声、叹息声惊醒。他躺在隔壁的房间,听着母亲那平稳的呼吸声,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动听的安眠曲,多年来第一次,从头到尾,踏踏实实、无梦到天亮。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晨曦尚未完全驱散夜的寒意,林晓枫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就被一阵急促而带着激动力量的敲门声敲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