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卷着香樟叶掠过篮球场时,林小满正蹲在看台最后一排调试相机。取景框里的光斑晃了晃,她指尖刚碰到对焦环,突然有片阴影压过来——不是云影,是带着薄荷皂香的、属于某个人的影子。
“同学,能借过吗?”
声音落在耳边时,林小满的拇指在快门键上顿了顿。她没抬头,先从取景框里看见了那双鞋:白色运动鞋,鞋边沾着点草屑,鞋带系成利落的结。再往上是牛仔裤,裤脚卷到脚踝,露出一小截晒成浅麦色的皮肤。
她往旁边挪了挪,膝盖撞到看台的铁栏杆,发出“哐当”一声轻响。那人弯腰拎起放在栏杆边的运动包时,林小满听见拉链划过布料的声音,混着远处篮球砸在地上的“砰砰”声,像串没调好的和弦。
直到那人跑下看台,她才敢把镜头转过去。取景框里瞬间填满鲜活的色彩:穿白衬衫的男生正在系袖口,阳光穿过他微卷的发梢,在颈后投下细碎的光斑。他接过队友抛来的篮球,指尖在球面转了半圈,突然转身投篮——球进了,他扬起嘴角笑的时候,左边嘴角有个很浅的梨涡。
快门声轻得像叹息。林小满盯着屏幕上的照片,突然发现他衬衫口袋里别着支黑色水笔,笔帽上的银色漆掉了一小块,像只蜷着的小月牙。
“小满!你蹲这儿当蘑菇呢?”室友周棠抱着两瓶冰汽水跑上来,“社团招新截止前得把照片交上去,你拍够了没?”
林小满把相机往怀里收了收,屏幕还亮着:“刚拍到个合适的。”
周棠凑过来看,突然“哇”了一声:“这不是陆星眠吗?法学院的大神,去年新生辩论赛最佳辩手,听说篮球也打得好。你这抓拍绝了,他系扣子的样子——”她突然顿住,用胳膊肘撞撞林小满,“你脸红什么?”
林小满把相机倒扣在膝盖上,耳尖确实有点烫。她扯了片香樟叶捏在手里,叶尖的锯齿硌着掌心:“太阳晒的。”
周棠显然不信,但没再追问,只是指着篮球场:“摄影社要拍社团风采,篮球队是重点。陆星眠可是门面,你得多拍几张。”
林小满“嗯”了一声,重新举起相机。陆星眠正在和队友击掌,白衬衫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侧的弧度。她按下快门时,突然想起初中美术老师说的:好的画面要留呼吸感。此刻取景框里的他,就像浸在水里的棉花,饱满又轻盈。
再次见到陆星眠是在图书馆。
期末周的图书馆像个巨型蜂巢,每个人都缩在自己的格子里啃书。林小满抱着《摄影构图原理》找座位时,在靠窗的位置看见了那个白衬衫背影——还是那件衬衫,只是袖口没系,松松垮垮地卷到小臂。
他面前摊着本厚得像砖头的《民法典》,旁边放着杯没开封的冰美式。林小满走过去时,高跟鞋跟在地板上敲出轻响,他抬头看过来的瞬间,她突然想起那天篮球场上的梨涡。
“这里有人吗?”她尽量让声音轻得像羽毛。
陆星眠往对面的空位偏了偏头:“没人。”他说话时视线落回书本,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林小满把书轻轻放在桌上,拉开椅子时,金属腿擦过地面,发出刺啦一声。她飞快地瞥了眼陆星眠,发现他握着笔的手指顿了顿,指节因为用力泛出点白。
她翻开书,目光却总往对面飘。陆星眠写字的姿势很好看,食指关节有个浅浅的茧,大概是常年握笔的缘故。他翻书时动作很慢,指尖会先在页边顿两秒,像在确认什么。有次他抬手揉眉心,林小满看见他手腕内侧有个很小的痣,像粒被阳光晒淡的墨点。
下午三点,窗外的阳光突然斜斜切进来,正好落在陆星眠的书上。他皱了下眉,伸手去够桌角的书签,林小满却先一步把自己的帆布包举起来——包上挂着的小熊挂件晃了晃,刚好挡住那束光。
他愣了愣,抬头看她时,眼里盛着点笑意:“谢了。”
“不客气。”林小满把包往那边推了推,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她猛地缩回手,假装整理书页,耳朵却比刚才更烫了。
那天闭馆时,林小满收拾东西,发现陆星眠的冰美式还没动。他已经走了,椅背上搭着的薄外套也带走了,只留下桌上淡淡的咖啡香。她拎起包准备走,突然看见他座位底下有支笔——黑色水笔,笔帽上掉了块漆,正是她拍过的那支。
把笔还给他的过程比想象中曲折。
林小满去法学院的公告栏看了好几次,没找到陆星眠的名字。周棠出主意:“去篮球场蹲点啊,他不是常去吗?”
于是接下来三天,林小满每天都背着相机去篮球场。第一天他不在,第二天只看到他队友,第三天傍晚,她正蹲在老地方啃三明治,突然听见有人喊“陆星眠”。
她几乎是弹起来的。陆星眠刚打完球,正被队友围着说笑,白衬衫湿了大半,贴在背上勾勒出脊椎的形状。林小满攥着那支笔走过去时,感觉手心的汗快把笔杆泡软了。
“那个——”她声音有点发紧,“你的笔。”
陆星眠转过头,看到她手里的笔时挑了下眉:“谢了。我找了好几天。”他接过笔时,指尖碰到她的掌心,这次他没立刻松开,“上次在图书馆,谢了你的小熊。”
林小满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帆布包上的挂件,脸又开始发烫:“小事。”
“你是摄影社的?”他突然问。
“嗯。”
“上次你拍的照片,能发我一张吗?”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我妈总说我打球像打架,想给她看看‘证据’。”
林小满盯着他递过来的二维码,指尖在手机屏幕上顿了顿。加好友的提示音响起时,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篮球砸地还响。
回去的路上,周棠翻着林小满手机里的照片,突然指着一张问:“这张怎么回事?怎么只拍了半只鞋?”
那是张虚焦的照片,只有白色运动鞋的鞋尖和一小片草地。林小满想起当时他弯腰捡球,她慌乱中按了快门,后来忘了删。她抢过手机:“手抖了。”
周棠贼兮兮地笑:“我看你是心抖了吧?”
林小满没说话,只是点开陆星眠的朋友圈。最新一条是三天前的,拍的是图书馆窗外的晚霞,配文:“民法和落日总得有一个浪漫。”
她对着那条朋友圈看了很久,直到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自己有点红的眼睛。
他们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起初只是关于照片的事。林小满把修好的照片发给他,他回了个“超棒”的表情包,后面跟了串感叹号。后来他会问:“学校门口那家照相馆能洗胶卷吗?”她会答:“可以,但价格有点坑,我知道有家老店更划算。”
有次林小满在暗房洗照片,手机放在外面充电。等她出来时,看见陆星眠发了条消息:“我刚路过艺术楼,闻到药水味了,你在洗照片吗?”
她回:“嗯,洗上周拍的银杏。”
“需要帮忙吗?比如递个夹子什么的。”
林小满盯着屏幕笑了笑,指尖在“不用啦”和“好啊”之间犹豫了半分钟,最终敲下:“如果你不介意闻药水味的话。”
陆星眠来得很快,手里还拎着两杯热奶茶。他站在暗房门口时,红色安全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林小满正蹲在水槽边涮底片,听见他说“小心烫”,转头就看见他把奶茶放在操作台边缘,指尖离药水缸很远,像怕沾到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在暗房?”她甩了甩手上的水。
“猜的。”他帮她把晾好的照片挂在绳子上,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你上次说洗照片要在暗房待一下午。”
林小满突然想起,上周在图书馆聊天时,她随口提过一句洗照片很费时间。原来他记住了。
暗房里很静,只有药水挥发的滋滋声,和窗外偶尔飘进来的虫鸣。陆星眠看着那些挂在绳子上的照片:有晨光里的香樟,有雨后天台的积水,还有张拍得很模糊的——是篮球场,白衬衫的背影在人群里,像片会发光的云。
“这张怎么不删?”他指着那张模糊的照片。
林小满的耳尖又开始发烫:“忘了。”
他突然笑起来,左边嘴角的梨涡陷得很深:“其实我那天看见你了。在看台上蹲得像只兔子,举着相机偷偷拍。”
十一月初下了场雨,把整个校园浇得湿漉漉的。林小满抱着刚打印好的照片往宿舍跑时,在教学楼下撞见了陆星眠。
他没打伞,白衬衫被雨打湿了一半,正站在屋檐下翻书包,大概是在找伞。林小满犹豫了两秒,把手里的伞往他那边递了递:“一起走?”
他抬头时,睫毛上还挂着水珠:“你不回宿舍吗?”
“我去社团办公室,跟你同路。”其实摄影社办公室在另一个方向,但林小满说这话时很镇定,像真的一样。
伞不大,两人并肩走时,肩膀偶尔会碰到一起。雨打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林小满盯着脚下的水洼,看见两个影子挨得很近,像要融在一起。
“你上次洗的银杏照,能给我一张吗?”陆星眠突然说。
“可以啊,我明天带给你。”
“不用特意带,”他转头看她,雨水顺着伞沿滴下来,在他脸颊边划出透明的线,“我明天下午没课,可以去摄影社找你。”
林小满的心跳又开始不规律,她“嗯”了一声,把伞往他那边又推了推,自己半边肩膀露在雨里也没察觉。
到了岔路口,陆星眠停住脚步:“我从这边走。”他指了指左边的路,“伞你拿着吧,我跑两步就到了。”
林小满还没来得及说“不用”,他已经冲进了雨里。白衬衫在雨幕里晃了晃,很快变成个模糊的白点。她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白点消失在拐角,突然发现他刚才站过的地方,有片浅浅的水渍,形状像颗没画完的心。
第二天陆星眠来摄影社时,手里拎着个纸袋。他把纸袋递给林小满眼:“给你的。”
里面是条姜黄色的围巾,还有张卡片,上面用钢笔写着:“昨天让你半边肩膀淋雨了,赔你条围巾。”
林小满摸着那条软软的围巾,突然想起昨天他冲进雨里时,回头看了她一眼。原来他发现她的肩膀湿了。
“对了,”他从口袋里摸出支笔,递给她,“上次借你的笔,忘了还。”
是支新的黑色水笔,笔帽上没掉漆。林小满愣了愣,他又说:“那支旧的被我弄丢了,这个赔你。以后拍照片时,要是没笔写备注,可以用这个。”
平安夜那天,学校在礼堂办了场晚会。林小满作为摄影社成员,负责在后台拍照。中场休息时,她抱着相机出来透气,在走廊里看见了陆星眠。
他穿了件深色外套,里面还是白衬衫,领口别着片银杏叶——是她洗出来送给她的那张照片里的银杏。
“你怎么在这儿?”林小满有点惊讶。
“来看晚会。”他指了指礼堂的方向,“法学院有个节目,我来给同学加油。”
其实林小满知道,法学院的节目是昨晚彩排时就表演过的。他今天来,大概不是为了看节目。
走廊尽头的窗户没关,冷风吹进来,卷起林小满散在肩上的头发。陆星眠伸手帮她把头发别到耳后,指尖碰到她耳垂时,两人都顿了顿。
“你的围巾呢?”他收回手,声音有点不自然。
“忘在宿舍了。”林小满攥了攥手心,突然想起那条姜黄色的围巾,今天出门时特意选了件能搭的外套,却忘了戴。
陆星眠没说话,只是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绕在她脖子上。羊毛的触感很软,还带着他身上的薄荷皂香。他系围巾时离得很近,林小满能看见他睫毛上的小绒毛,和眼底映着的窗外的灯火。
“这样就不冷了。”他后退半步,看着她笑了笑。
晚会快结束时,林小满收到陆星眠的消息:“我在礼堂门口等你。”
她收拾相机时,周棠凑过来挤眉弄眼:“围巾不错啊,姜黄色很衬你。”
林小满摸了摸脖子上的围巾,没说话,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
走出礼堂时,陆星眠正站在路灯下。看见她过来,他从口袋里摸出个苹果,用彩纸包着,上面还系着根红绳。
“平安果。”他把苹果递给她,指尖有点红,大概是在外面站了很久,“本来想买糖霜的,但卖完了。”
林小满接过苹果时,指尖碰到他的,这次两人都没躲。苹果有点凉,隔着彩纸也能感觉到圆润的形状,像颗藏在掌心的星星。
“陆星眠,”她突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点飘,“你是不是……”
话没说完,就被远处的烟火声打断了。有人在操场放烟花,金色的光点炸开在夜空里,像撒了把星星。陆星眠转头看她时,眼里落满细碎的光。
“我是。”他说,声音比烟花声还清楚,“林小满,我喜欢你。从在看台上看见你举着相机时就开始了。”
期末考试结束那天,林小满在摄影社整理照片。陆星眠来接她时,手里拎着个相框。
“给你的。”他把相框递给她,里面是张打印出来的照片——是在暗房里拍的,红色安全灯下,她正蹲在水槽边涮底片,陆星眠的手伸过来,帮她扶了扶快要掉的围裙带子。
照片背面有行字,是用钢笔写的:“我的镜头里,从此有了要定格的人。”
林小满看着照片笑起来,突然想起第一次在篮球场遇见他时,取景框里的白衬衫像片会发光的云。原来从那天起,有些东西就已经悄悄开始了——比如香樟叶落在他发梢时的弧度,比如他系袖口时指尖的动作,比如暗房里共饮的那杯奶茶,比如雨天里共撑的那把伞。
这些细碎的瞬间,像散落在时光里的胶片,被小心翼翼地收进相机,洗成照片,最终拼成完整的故事。
陆星眠牵起她的手时,林小满闻到他身上的薄荷皂香,混着阳光晒过的味道。远处的篮球场传来熟悉的砰砰声,像谁在为这个漫长的秋天,敲下温柔的尾音。
她低头看了看两人交握的手,他的掌心很暖,指尖的茧蹭过她的手背,像串温柔的摩斯密码。
“我们去拍照片吧。”林小满举起相机,取景框里立刻盛满了光——穿白衬衫的男生站在香樟树下,眼里的笑意比烟火还亮,左边嘴角的梨涡里,盛着整个秋天的风。
快门声轻响时,林小满想,原来最好的画面从来不需要刻意构图。当某个人走进取景框的瞬间,所有的光影都会自动归位,变成最动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