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张野下线了。
游戏舱缓缓打开,房间里弥漫着一股熟悉的霉味——老房子一楼,又是阴面,终年不见阳光,墙壁总是潮乎乎的。他从舱里坐起身,在黑暗中适应了几秒,才摸索着按下床头灯的开关。
昏黄的光照亮了狭小的房间。
一张木板床,一个旧衣柜,一张摇摇晃晃的书桌,还有占据房间近三分之一面积的游戏舱。这就是他全部的家当。
但他今天看这些东西的眼神,和以前不一样了。
因为就在十分钟前,游戏里的邮件系统“叮”的一声提示:上个月的收益结算到账了。
张野拿起床头的旧手机——屏幕碎了,但还能用。他登录网上银行,输入密码的时候,手指有些发抖。
这不是他第一次收到游戏收入。兽潮战后,系统奖励加上“地网阵”的专利使用费分成,他拿到了一百多金币,兑换成现实币是一万多。但那是意外之财,像中彩票,心里不踏实。
而这个月的收入,不一样。
这是拾薪者公会正式运营后的第一个月。虽然还在和傲世打游击,虽然驻地还在建设中,但公会已经有了稳定的收入来源:成员采集资源的内部收购和外部销售分成、李初夏药剂的专利费、秦语柔情报服务的佣金……再加上他自己的战斗奖励和公会管理津贴。
总计:元。
张野盯着屏幕上那个数字,看了很久。
一万两千四百七十三块。
他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属于他自己的钱。
在工地搬砖时,一个月最多拿过四千。进山采药卖,风里雨里跑一个月,能有两三千就不错了。而母亲每个月的药费,就要八百多。
张野放下手机,双手捂住脸,用力搓了搓。眼眶有点热,但他没让眼泪流出来。
他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是县城的边缘地带,低矮的平房连绵成片,屋顶上长着杂草。远处能看到几栋新建的商品楼,灯火通明,像另一个世界。
张野看了一会儿,转身开始穿衣服。
他要去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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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点,银行的自助服务区还亮着灯。
张野走进去,把卡插进Atm机。机器嗡嗡作响,吐出十二张百元钞票,还有几张零钱。他把钱拿在手里,厚厚的一沓,沉甸甸的。
走出银行,夜风吹在脸上,凉丝丝的。
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拐进了旁边的一家电器店。
店里灯光明亮,货架上摆着各式各样的家电:电视、冰箱、洗衣机、空调……他走得很慢,目光从一件件商品上扫过。最后,停在了热水器区。
“小伙子,看热水器?”一个中年店员走过来,脸上带着职业笑容。
“嗯。”张野点头。
“想要什么样的?电热的还是燃气的?”
张野沉默了几秒。他知道燃气的便宜,但得接燃气管道,他们那一片老房子没有。电热的贵,但方便。
“电热的。”他说。
店员开始介绍:这个省电,那个加热快,这个带防漏电保护,那个有智能预约……
张野听得很认真,但眼睛一直盯着价格标签。最便宜的也要八百多,好一点的一千五六,最贵的要两三千。
他看中了一款白色的,50升,标注着“速热”和“三级能效”。价格:1280元。
“这个……能便宜点吗?”他问,声音有点干。
店员看了看他:“今天搞活动,可以给你抹个零头,1250。包安装,但材料费另算。”
张野在心里算账。热水器1250,材料费估计得一两百,再加上电线改造——他们家的线路老,可能得重新拉专线,又是几百。
差不多要两千。
他咬咬牙:“就这个吧。什么时候能装?”
“明天上午,留个地址和电话。”
张野写下地址和母亲的联系电话——他自己没有手机,用的是房东的固定电话。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钱,数了十三张百元钞,又数出五十块零钱。
“这是1300,多退少补。”
店员接过钱,点了点,开了张收据:“明天上午九点到十一点,师傅上门。”
“谢谢。”
张野走出电器店,手里攥着收据,手心全是汗。
两千块,就这么花出去了。
母亲知道的话,肯定会说“太贵了”“费电”“没必要”。
但他还是买了。
因为他还记得,去年冬天最冷的那天,母亲用灶上烧的水洗澡。水舀到盆里,端进用塑料布围起来的简陋浴室,洗到一半水就凉了。母亲出来时,嘴唇冻得发紫,头发上结着冰碴,但还笑着说:“没事,省点柴火。”
那天晚上,张野蹲在灶前,看着灶膛里跳跃的火苗,看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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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九点半,安装师傅来了。
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开着一辆破旧的面包车,车上装满了工具和配件。张野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就这儿?”师傅下车,看了看眼前的平房,眉头皱了皱,“老房子啊。电线查过没?带不带的动?”
“没查。”张野老实说,“您给看看。”
师傅提着工具箱进屋。房间很暗,他打开手电筒,检查墙上的电线和电表箱。看了一会儿,摇头:“不行,这线太老了,还是铝线的。用热水器得拉专线,铜线,还得换个空气开关。”
“得多少钱?”
“材料费得三百左右,工钱一百五。”师傅说,“要不……算了吧?烧水洗也挺好。”
张野摇头:“装。”
师傅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开始干活。
拉线是个麻烦事。要从外面的电表箱重新拉一根线进来,穿墙打孔,走明线。师傅在墙上钻孔时,灰尘簌簌往下掉。张野帮忙扶着梯子,递工具。
母亲从里屋出来,看到这阵势,愣了:“野,这是干啥?”
“装热水器。”张野说,“以后洗澡方便。”
母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看到儿子脸上的表情,又咽了回去。她站在那里,搓着手,有些无措地看着师傅在墙上打孔、拉线、安装。
“这得……费多少电啊?”她小声问。
“一天一度左右,一个月三十度电。”师傅一边拧螺丝一边说,“按五毛一度算,一个月十五块钱。”
“十五块……”母亲喃喃重复。
“妈,”张野走过去,握住她的手,“以后冬天不用烧水了,您也不用冻着了。”
母亲的手很粗糙,掌心都是老茧。她看着儿子,眼睛里有复杂的东西:心疼钱,又心疼儿子这份心。
“你挣点钱不容易,”她低声说,“别乱花。”
“没乱花。”张野说,“该花的就得花。”
母亲不说话了,只是握紧了他的手。
安装持续了两个小时。期间邻居听到动静,都过来看热闹。都是住这片的老住户,家里条件也都不好,看到装热水器,又是羡慕又是议论。
“张家小子有出息了啊。”
“游戏真能挣钱?”
“这玩意儿费电吧?”
张野没理会,只是专心给师傅打下手。
中午十二点,热水器装好了。
白色的机身挂在浴室墙上,旁边是崭新的开关和漏电保护器。师傅接上水管,通电试机。指示灯亮起,机器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开始加热。
“等半个小时就能用了。”师傅收拾工具,“注意,洗澡时最好把电关了,安全第一。”
“好,谢谢师傅。”
张野付了剩下的钱——材料费加工钱一共四百六。师傅走后,他站在浴室里,看着那个白色的机器。
很普通的一个家电,街上家家户户都有。
但对他们家来说,这是奢侈品。
“野,”母亲站在门口,犹豫着问,“这……怎么用?”
张野走过去,手把手教她:按这个开关,灯亮了就是通电了;这个旋钮调温度,调到中间就行;洗澡前先试试水温……
母亲听得很认真,像小学生学新知识。
教完了,张野说:“妈,您试试。”
母亲看着他,又看看热水器,犹豫了很久,才点点头。
张野退出浴室,关上门。
他坐在外屋的椅子上,能听到里面传来细小的声音:母亲摸索开关的咔哒声,水流声,还有……很轻的、压抑的吸气声。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手上还有昨天在游戏里搬石头留下的老茧——游戏舱会模拟负重感,长时间劳动也会在现实中留下痕迹。
过了很久,浴室门开了。
母亲走出来,头发湿漉漉的,用旧毛巾包着。脸上是洗过澡后的红润,眼睛也是红的,像是哭过,但嘴角带着笑。
“热乎,”她说,声音有点哑,“真热乎。”
张野站起身:“舒服吗?”
“舒服。”母亲擦了擦眼睛,“就是……费水。”
“水不贵。”张野说,“您以后天天都能洗。”
母亲点点头,没再说话。她走到灶台前,开始准备午饭——今天她特意买了肉,说要给儿子补补。
张野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心里那块压了很久的石头,松了一点点。
只是热水器而已。
但对母亲来说,可能是这辈子第一次,在冬天洗上一个真正热乎的、不用着急忙慌的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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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张野带母亲去县城医院体检。
这也是计划中的事。母亲的类风湿是老毛病,以前没钱,只能去小诊所开点止痛药。现在有了稳定收入,他坚持要带母亲做全面检查。
县医院在城东,得坐公交车去。
母亲很少进城,更少坐公交。上车时有些局促,不知道刷卡还是投币。张野提前换了零钱,帮她投了币,扶着她往后走。
车上人不多,有空座。但母亲不敢坐,怕自己身上脏——她特意换了最干净的衣服,但都是洗得发白的旧衣服。
“坐吧,妈。”张野轻声说。
母亲这才小心翼翼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背挺得笔直,像小学生听课。
公交车晃晃悠悠开往县城。窗外的景色从破败的平房区,渐渐变成整齐的街道、商铺、楼房。母亲一直看着窗外,眼睛睁得很大,像第一次进城的乡下孩子。
“县城……变化真大。”她喃喃说。
张野没说话,只是握了握她的手。
医院到了。
这是县里最大的公立医院,新建的十层大楼,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母亲站在大楼前,仰头看,脖子都仰酸了。
“这么高……”她小声说。
“嗯,有电梯,不用爬。”张野说。
他带着母亲走进大厅。大厅里人来人往,有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有焦急的病人家属,有坐在轮椅上输液的老人。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还有各种复杂的人声。
母亲抓紧了张野的胳膊。
“别怕,妈。”张野低声说,“跟着我就行。”
他先去挂号窗口排队。母亲站在他身后,紧张地四处张望。等排到他们时,张野说“类风湿科”,窗口里的护士头也不抬:“专家号还是普通号?”
“专家号。”
“二十。”
张野交了钱,拿到一张小小的挂号单。然后按指示牌,坐电梯去五楼。
电梯门口挤满了人。母亲看着那个铁门打开,里面的人涌出来,外面的人涌进去,更紧张了。
“这铁箱子……稳当吗?”她小声问。
“稳当。”张野说,“我扶着你。”
电梯来了。张野护着母亲走进去。里面已经站了五六个人,空间狭小。母亲紧贴着张野,手抓着他的胳膊,指节都发白了。
门关上,电梯开始上升。
失重感传来。母亲身体一僵,眼睛闭上,呼吸都屏住了。
“妈,没事。”张野轻声说,“很快就到。”
几秒钟后,电梯停下,门开了。母亲这才睁开眼,长长舒了口气。
“到了?”
“到了。”
走出电梯,母亲回头看了一眼那个“铁箱子”,心有余悸:“这东西……怪吓人的。”
张野笑了笑,没说话。
专家门诊外排着长队。他们找了个位置坐下,等着叫号。母亲坐立不安,一会儿整理衣服,一会儿搓手。
“野,”她忽然说,“这看一次……得多少钱?”
“不贵。”张野撒谎,“有医保能报销。”
其实他们没有医保——农村合作医疗要回老家办,他们早就把户口迁出来了,在县城属于“黑户”。
但母亲信了,稍微放松了些。
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轮到他们。
专家是个五十多岁的女医生,戴着眼镜,说话温和。她详细问了母亲的病史,症状,用药情况,然后开了检查单:血常规、血沉、c反应蛋白、类风湿因子、关节x光……
“先去缴费,然后一楼抽血,二楼拍片。”医生说,“结果出来再过来看。”
“好,谢谢医生。”
张野接过检查单,看了一眼下面的金额:五百八十元。
他心里一沉,但脸上没表现出来。
缴费,抽血,拍片……一套流程走下来,又花了两个多小时。母亲很配合,但明显累了,脸色发白。
下午四点,所有检查做完。有些结果当场能拿,有些要等第二天。
张野拿着血常规的单子,先回门诊给医生看。
医生仔细看了各项指标,眉头皱了皱:“血沉和c反应蛋白都高,说明炎症还在活动期。类风湿因子阳性……是老毛病了。关节x光我看了,已经有轻度变形了。”
她抬头看着母亲:“阿姨,您这个病得正规治疗,不能光吃止痛药。”
“那……怎么治?”母亲小心翼翼问。
“要用控制病情的药,比如甲氨蝶呤、来氟米特这些。但都有副作用,得定期复查肝肾功能。”医生顿了顿,“而且……得长期吃,不能停。”
“长期是多久?”张野问。
“可能得吃好几年,甚至一辈子。”医生说,“但规范治疗的话,能控制住,不让关节继续变形,也能减轻疼痛。”
她开了处方,又叮嘱:“药不便宜,一个月大概七八百。而且得每个月来复查一次,抽血看看指标。”
七八百。
张野在心里算账。加上复查费,一个月得八九百。
但他点头:“好,我们治。”
医生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多了些温和:“去拿药吧。记得按时吃,定期复查。”
“谢谢医生。”
走出诊室,母亲才小声问:“一个月……得多少?”
“没多少。”张野说,“我能挣。”
母亲不说话了,只是看着他,眼睛里有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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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院出来,已经是傍晚。
夕阳把县城的街道染成金黄色。张野手里拎着一大袋药——一个月的量,沉甸甸的。
他们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去了附近的商场。
张野要买新被褥。
母亲的被子还是十几年前结婚时做的,棉花早就板结了,又硬又不保暖。冬天全靠多加衣服和烧炕熬过去。
商场四楼有家纺区。张野挑了一床厚实的棉花被,又买了配套的被套床单。总共花了二百四十元。
母亲一直说“太贵了”“旧的还能用”,但张野坚持买。
“妈,”他说,“以后咱们不用挨冻了。”
母亲摸了摸那床新被子,棉布柔软光滑,里面的棉花蓬松厚实。她的手在上面停留了很久,像是抚摸什么珍贵的宝贝。
“软乎,”她低声说,“像你小时候。”
张野喉咙一紧。
他记得小时候,家里穷,冬天被子薄,母亲总是把他搂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给他取暖。半夜他踢被子,母亲一次次起来给他盖好。那时候母亲的怀抱,就是最柔软最温暖的被子。
现在,他终于能给母亲买一床真正的厚被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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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回到家,天已经全黑了。
张野把新被褥铺在床上——他们只有一张床,母子俩睡一头一尾。旧被子撤下来,卷好放到柜子顶上。
母亲坐在床边,摸着新床单,久久不说话。
张野去烧水做饭。晚饭很简单:米饭,炒白菜,还有中午剩下的肉。但母亲吃得很慢,很仔细,像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
吃完饭,收拾好碗筷,母子俩坐在昏暗的灯光下。
张野拿出铁盒记账本,翻到新的一页。
母亲凑过来看。她不识字,但认得数字。
张野开始写:
“头盔钱:,已还5200。”
“本月收入:。”
“支出:热水器及安装1650,体检及药费892,被褥240。”
“结余:9691。”
“药费(长期):月约800。”
他写得很慢,每一个数字都写得工工整整。
母亲看着,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野,”她说,声音很轻,“别光还钱,记着人家的好。”
张野抬头看她。
“苏晴那姑娘,还有楚小姐,还有公会里那些兄弟……人家帮咱,是情分。钱能还,情分还不了。你得记着,以后人家有难处,你得帮。”
张野点头:“我知道。”
“还有……”母亲顿了顿,“游戏里……别亏心。”
张野愣住了。
“妈不懂游戏,”母亲继续说,“但懂做人。不管在哪儿,不管干啥,心要正。穷可以,骨头不能软。亏心事,一件都不能做。”
她说得很慢,但每个字都沉甸甸的。
张野看着她。昏黄的灯光下,母亲脸上的皱纹很深,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但眼睛很亮,像年轻时一样。
“嗯。”他用力点头,“我不做亏心事。”
母亲笑了,笑得很欣慰。她站起身,走到床边,拍了拍新被子:“睡吧,明天你还得早起。”
“妈,您先洗个热水澡再睡?”
“好。”
母亲去了浴室。很快,里面传来水声。
张野坐在桌前,看着记账本,看了很久。
然后他合上本子,放进铁盒,锁好。
窗外,夜色深沉。
但房间里,有温暖的灯光,有厚实的新被子,有浴室里哗哗的热水声。
还有母亲那句“穷可以,骨头不能软”。
张野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夜色。
很远的地方,能看到游戏公司大楼的灯光,像一颗巨大的星星,镶嵌在夜空中。
那里,他的公会正在建设驻地,他的兄弟们正在搬石头、砍木头、砌墙。
那里,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但至少今晚,他能让母亲睡一个暖和的好觉。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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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室门开了,母亲走出来,脸上带着洗澡后的红润。
“真舒服,”她说,“野,你也去洗洗。”
“好。”
张野走进浴室。热水器的指示灯还亮着,水温正好。他打开花洒,热水倾泻而下,打在皮肤上,温暖而有力。
他闭上眼睛,让水流冲刷身体。
脑海里浮现出很多画面:游戏里众人合力开采石料的场景,赵铁柱扛着木料的大汗淋漓,岩不语专注画图的侧脸,还有母亲摸着新被子时那声“软乎”。
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像一束光,穿透了长久以来的黑暗。
洗好澡出来,母亲已经躺下了。
新被子盖在身上,只露出一个头。她闭着眼睛,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像是做了个好梦。
张野轻手轻脚地上床,在另一头躺下。
新被子真的很软,很暖。
他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这一夜,没有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