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断那通越洋电话的后果,比陆承泽预想的来得更快、更直接。
第二天一早,他照常出工,刚走到田埂上,生产队长就把他叫住了:陆知青,等会儿公社王书记要来检查秋收工作,指名要见见你。
旁边的李文斌碰了碰他的胳膊,小声道:看来是冲着你来的。
陆承泽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果然,上午十点多,公社王书记在一群干部的簇拥下走了过来。他五十多岁年纪,穿着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到陆承泽,他脸上立刻堆起亲切的笑容:小陆同志,来来来,咱们聊几句。
两人走到田埂旁的树荫下,王书记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小陆啊,听说你最近遇到了一些思想上的困惑?
陆承泽沉默不语。
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王书记继续说着,但要懂得把握分寸。你看,现在国家恢复了高考,这是多么好的机会!你父亲昨天还特意给我打了电话,说很关心你的前途啊。
陆承泽猛地抬头:我父亲给您打电话了?
是啊,王书记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父亲很着急啊。他说你一向懂事,怎么在这关键时刻犯了糊涂?小陆啊,你可不能辜负家人的期望啊。
王书记,这是我的个人选择。陆承泽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
个人选择?王书记的笑容淡了些,小陆同志,你要明白,你的选择不仅关系到你个人,还关系到组织的培养,关系到你父亲在单位的声誉啊。你想想,你父亲在那个位置上,多少人盯着呢?
陆承泽的心沉了下去。他明白这话里的分量——父亲这是在通过组织向他施压。
我知道了。他低声说。
知道就好,王书记又恢复了和蔼的语气,抓紧时间准备复习,有什么困难就跟组织说。你父亲特意交代了,要我们多关照你。
回到劳动的人群中,李文斌立刻凑过来:王书记跟你说什么了?是不是劝你回去高考?
陆承泽没说话,只是埋头干活。
要我说,你就别倔了,李文斌压低声音,连公社领导都出面了,你这面子够大的。
中午在知青点吃饭时,气氛明显不一样了。几个知青看他的眼神都带着异样,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听说他家里背景很硬啊,连王书记都亲自来做工作。
这么好的条件还不珍惜,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看啊,八成是被那个苏晓棠迷住了。你们没发现他总往庇护棚跑吗?
张淑华端着饭碗坐到陆承泽旁边,轻声说:别在意他们说什么。
我没在意。陆承泽扒拉着碗里的饭。
其实......张淑华犹豫了一下,大家也是为你好。这么好的机会,错过了多可惜。
陆承泽放下碗筷:连你也这么认为?
我......张淑华低下头,我只是觉得,你不该为了任何人放弃自己的前途。
我说过了,这跟她没关系。陆承泽站起身,我吃饱了。
下午的劳动更加难熬。不只是知青们,连一些村民看他的眼神都带着不解和议论。
陆知青这是怎么了?听说他家里让他回去上大学都不肯?
城里人的想法真是搞不懂。要是我家娃有这机会,我打断他的腿也得让他去。
听说是因为村西头那个会治牲口的丫头......
收工回去的路上,李文斌忍不住又说:承泽,你看连老乡们都觉得你该回去。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陆承泽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李文斌: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很傻?
不是傻,李文斌急忙解释,是觉得你不该意气用事。你想想,回城上大学,将来分配个好工作,什么样的对象找不到?何必......
何必什么?陆承泽冷冷地问。
李文斌被他看得发毛,没敢再说下去。
晚上,陆承泽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张淑华走过来,递给他一个烤红薯:吃点东西吧,晚上都没见你吃多少。
谢谢。他接过红薯,却没有吃。
其实我理解你,张淑华在他身边坐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只是......你的选择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代价?
你看,张淑华指着知青点的方向,大家都在疏远你。不是不喜欢你,是觉得你不可理喻。这么好的机会都不要,他们觉得你疯了。
陆承泽苦笑:就因为这个?
这还不够吗?张淑华惊讶地看着他,众口铄金啊承泽。你现在是跟所有人作对,跟常识作对,跟你家人的期望作对。这样的压力,你能承受多久?
陆承泽望着夜空中的星星,轻声道: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我现在屈服了,我会后悔一辈子。
为了苏晓棠,值得吗?
我说过了,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疲惫,这跟她没关系。这是我自己的战争。
张淑华叹了口气,站起身:希望你以后不会后悔。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陆承泽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他明白张淑华说的是实话——他正在与整个世界为敌。家人的压力,领导的劝说,同伴的不解,村民的议论,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越缠越紧。
但他更清楚,如果他此刻屈服,那么从此以后,他将永远失去决定自己人生的权利。这场战争必须打下去,哪怕代价是众叛亲离。
夜深了,他独自坐在院子里,听着远处传来的狗吠声。墨痕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过来,安静地趴在他脚边,用脑袋轻轻蹭着他的腿。
还是你最好,陆承泽抚摸着墨痕的头,从来不会劝我该怎么做。
墨痕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在回应他。
这一刻,他忽然特别想见到苏晓棠。想看看她那永远平静的眼神,想听她说那句跟着你的心走。
但他知道不能。这场战争是他一个人的,他不能把她也拖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