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哐当哐当地进站，像一头喘着粗气的老黄牛，终于停在了东海站。
苏毅背着一个鼓鼓囊囊、边角磨损的军绿色大背包，随着人流涌出车厢。
站台上混杂着汗味、泡面味和各种地方口音的叫嚷。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东海特有的、湿润中带着人间烟火的味道。
到家了。不，是回学校了。
他皮肤黑了不少，是那种被戈壁滩上粗粝的风和毫无遮拦的日头硬生生晒出来的、带着点古铜的色泽。
脸颊瘦削了些，下颌线更显硬朗。原本温和的眉眼间，多了几分沉静，是那种在广袤、严酷又寂静的环境里待久了，自然而然沉淀下来的东西。
眼神比离开时更加锐利，像打磨过的黑宝石，看人时带着不自觉的审视，却又在深处藏着不易察觉的疲惫。
在西疆基地的两个月，像被按了快进键，又像被无限拉长。
每天睁眼是望不到头的试验场、轰鸣的机器、冰冷的仪器数据和保密条例。
闭上眼，耳朵里仿佛还能听到戈壁夜里呜咽的风声。
很苦，很累，但也前所未有的充实。
他触摸到了真正前沿的东西，参与了或许能改变国家某些领域游戏规则的项目。
手指上还留着一道拆卸精密部件时不小心划伤、刚刚愈合的浅痕。
但此刻，这些似乎都遥远了。他站在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喧嚣里，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去看看小璃。马上。
他甚至没先回学校宿舍放行李，在火车站外拦了辆出租车，报了“东海科技大学”的地址。
背包放在脚边，沉甸甸的，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最重要的，是一个用软布仔细包了好几层的小铁盒。
盒子里，是他用闲暇时间，在基地外围捡到的、一枚黄澄澄的步枪子弹壳，用砂纸和工具一点点磨去火药残渣和铜锈。
又费了不少功夫，在尾部钻了个小孔，穿上一条结实的黑色伞绳。
很粗糙，甚至有点笨拙。
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但他记得，很久以前，还是高中生的时候，苏璃有一次看到电视里军人训练，说过一句：
“子弹壳亮晶晶的，挺酷。” 他就记下了。
这次在西疆，到处都是这玩意儿，他捡了最好看的一枚，想着带回来给她。
算是个……纪念？护身符？他自己也说不清。
车子在略显拥堵的市区穿行，窗外高楼林立，霓虹初上。
苏毅看着，心里有种奇异的割裂感。
两个月前，他也是这喧嚣的一部分。现在回来，却好像隔了一层透明的膜。
基地里那种纯粹、目标明确、与世隔绝的生活，让眼前这活色生香又浮躁忙碌的城市景象，显得有些……虚幻。
车在离东科大店还有段距离的路口停下，有点堵。
苏毅付了钱，拎着大背包下车，步行过去。
远远的，就看到了“璃光灵饮”那个暖黄色的、设计简洁的招牌。店门口似乎还排着不长不短的队，玻璃窗里透出明亮温馨的光。
他脚步不由得加快，心跳也快了几拍。嘴角下意识地弯起一个弧度。
他想象着苏璃看到他的表情，是惊讶，还是惊喜？会不会埋怨他回来不提前说一声？
就在他离店门还有十几米远的时候，店门从里面被推开了。
先出来的是苏璃。她今天穿了件米白色的针织开衫，里面是简单的白t恤，牛仔裤，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脖颈。
侧脸在店门透出的光里，线条柔和，但眉宇间似乎凝着一点思虑。
她手里拿着个文件夹，正微微侧头，对身后的人说着什么。
她身后，一个穿着黑色衬衫、身形挺拔的男人跟着走了出来。
是陆沉。苏毅的脚步，在看清那人侧脸的瞬间，猛地顿住了。
像被什么东西钉在了原地。
陆沉似乎说了句什么，苏璃点点头，表情是苏毅很少见到的一种……专注的聆听，以及一种建立在某种默契之上的、自然而然的信任。
陆沉的目光落在苏璃脸上，很平静，但那种平静之下，是苏毅作为一个男性，能敏锐捕捉到的、非同寻常的关注。
两人并肩站在店门口暖黄的路灯下，距离不远不近，却自成一个旁人难以插入的气场。
夜晚的风吹过，拂动苏璃颊边的碎发，陆沉的目光似乎在那发梢停留了微不可察的一瞬。
他们看起来……很熟。熟稔，默契，并肩而立的样子，像已经合作了很久的伙伴，甚至……更多。
苏毅觉得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闷闷的。
手里攥着的背包带子，勒得掌心生疼。
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探进外套口袋，握住了那个裹着软布的铁盒。
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布料传来，刚才那点雀跃和期待，像被戳破的气球，噗地一下，瘪了下去。
只剩下空落落的回响，和一丝隐约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不安。
他站在那里，像一个误入别人故事的观众。
看着那幅和谐得有些刺眼的画面，心里有个声音轻轻地说：这一世，小璃你应该……会很幸福吧。
陆沉先看到了他。目光越过苏璃的肩头，扫了过来，没什么温度，也没太多意外，只是淡淡的，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苏璃顺着他的目光转头，看到了僵立在几步外的苏毅。
“苏毅学长？”苏璃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真心实意的、灿烂的笑容。
那笑容瞬间驱散了她眉间那点思虑，眼睛亮晶晶的，像落进了星星里面。
她几步小跑过来，仔细盯着他看：“你回来了？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天哪，你……黑了好多，也瘦了！”
她仰头看着他，眼里是纯粹的惊喜和关心。
那目光让苏毅心里那点冰碴子融化了一些。还好，小璃还是小璃。
“嗯，刚下火车，想着先过来看看。”苏毅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干涩。
他努力扯出一个笑容，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还站在原地、没有离开意思的陆沉。
陆沉走了过来，对苏璃微微颔首：“既然苏毅学长来了，我先走了。刚才说的事，你考虑一下，尽快给我答复。”
他的语气公事公办，但那个“尽快”，和看向苏璃时等待确认的眼神，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熟稔。
“好，我会尽快定下来，电话联系。”苏璃点头。
陆沉没再看苏毅，转身走向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轿车，拉开车门，利落地离开了。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那人身上清冷的、类似雪松的气息，混合着汽车尾气的味道。
“你们这是……？”苏毅问，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常。
“哦，和陆沉有点生意上的事要谈。”苏璃解释了一句，但显然没打算深谈，她的注意力很快被苏毅的背包吸引，
“你还没回宿舍吧？吃饭了吗？走，先进店里坐坐，想喝什么？我让他们坐。”
她自然地伸手想帮他拎背包，被苏毅侧身避开。
“不用，不重。我刚回来，随便喝点水就行。”
两人走进店里。正是傍晚客流小高峰后的间歇，店里还有两三桌客人。
高洁看到苏毅，也惊喜地叫了声“苏毅学长”，麻利地倒了杯温水送过来。苏璃让苏毅在角落的卡座坐下，自己坐在对面。
“西疆那边怎么样？很苦吧？”苏璃看着他，眼神关切。
“还好，习惯了就还行。项目挺有意思的，开了不少眼界。”
苏毅喝了口水，慢慢说着。他挑了些能说的、有趣的见闻，比如基地里养的狗特别聪明，戈壁的星空如何震撼，晚上风声像鬼哭。
他刻意避开那些涉及机密的、过于艰苦的细节，也略过了自己手上那道伤口的来历。
苏璃听得很认真，不时点头，眼里有好奇，也有对他这段经历的尊重。
但苏毅能感觉到，她的注意力并不完全在这里。她的手机就放在桌上，屏幕时不时亮一下，是微信消息。
她虽然没立刻拿起来看，但眼神会不自觉地瞟过去。
果然，说了不到十分钟，苏璃的手机响了。
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对苏毅露出一个抱歉的表情：“是供应商的电话，我接一下，很快。”
她拿起手机走到稍远一点的窗边。
“喂，李总？对，是我。那批新包装的到货时间确定了吗？……下周三？
能不能再提前两天？我们下周要推新品，时间卡得很紧……价格？
价格按上次谈好的，但品质必须保证，环保检测报告要随货一起发过来……对，每一箱都要抽检……”
她的语速很快，思路清晰，语气温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苏毅看着她微微蹙眉、专注讲电话的侧影，忽然觉得有点陌生。
她谈论着“供应链”、“糖度检测”、“新品档期”，这些词汇对他来说，是完全陌生的领域。
她处理事情的果断和熟练，也超乎他的想象。
这不再是高中时那个会因为一道数学题解不出来而皱眉、会因为他帮忙带了早餐而眼睛弯成月牙的女孩了。
短短几个月，她似乎已经闯入了一个他完全不了解的、快节奏的、充满博弈和算计的世界。
那个世界有陆沉那样的人，有需要紧急处理的电话，有推新品的时间压力。
而他带来的那些关于西疆的风沙、星空和有趣见闻，在这个世界里，显得那么……轻微，甚至有点不合时宜的遥远。
他默默地喝着水，温水入喉，却品不出什么味道。口袋里的铁盒子，棱角硌着大腿，有点心疼。
电话讲了大概五分钟。苏璃挂断，又快速回了条微信，才走回来坐下，揉了揉眉心：
“不好意思学长，最近店里事多。你继续说，戈壁晚上真的那么冷吗？”
“嗯，昼夜温差大。”苏毅简单地应了一句，忽然没了继续详说的兴致。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用软布包着的小铁盒，推到苏璃面前。
“这个……给你。西疆捡的，磨了一下，穿着绳子，可以当个挂饰。不值钱，就是……带着玩。”
苏璃眼睛一亮，小心地打开软布，露出里面那枚黄澄澄、被打磨得发亮的子弹壳，尾部穿着黑色的伞绳，简单，却有种粗粝的力量感。
“子弹壳？”她拿起来，对着光看了看，指腹摩挲过冰凉的金属表面，上面还残留着手工打磨的细微痕迹。
“你自己磨的？真厉害！谢谢学长，我很喜欢！”她抬起头，笑容真诚，带着感动。
看着她脸上真实的欢喜，苏毅心里那点失落被冲淡了些。
至少，这个礼物，她是喜欢的。
“你喜欢就好。”他低声说。
两人又聊了几句近况，苏璃问了他返校的手续、接下来的课程安排
。但谈话总是被不时响起的微信提示音和员工过来请示的消息打断。
苏璃明显在分心处理着好几件事。
坐了不到半小时，苏毅站起身。“你忙吧，我刚回来，也得回宿舍收拾一下，还得去老师那里报到。”
“啊，这么快就走？”苏璃有些歉然，
“你看我，光顾着忙了……那你快去收拾，好好休息。改天，等我不忙了，我请你吃饭，给你接风！”
“好。”苏毅点点头，背上那个沉重的背包。
走到店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
苏璃已经又拿起了手机，眉头微蹙，似乎在看什么重要的信息。
暖黄的灯光笼罩着她，她站在那里，生机勃勃，却又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忙碌地运转在属于她的轨道上。
他转身，走入渐浓的夜色。
城市的霓虹闪烁，车流如织。热闹是他们的。
他独自走回学校的路上，第一次清晰无比地感觉到，自己与这座城市，与那盏温暖灯光下的女孩之间，横亘着一种无形的、正在悄然扩大的疏离。
回到空荡荡的宿舍，其他室友还没返校。
他放下背包，走到窗边。窗外是熟悉的校园夜景，远处商业街的灯火璀璨。
他摸出口袋里剩下的、另一枚打磨到一半的子弹壳，金属的凉意透入指尖。
他看着玻璃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黑了，瘦了，眼神沉静，却也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迷茫。
脑海里闪过苏璃和陆沉并肩站在灯下的画面，闪过苏璃接电话时果断利落的侧脸。
上一世，小璃命运多舛，卑微如草芥。
这一世，她凭借自己的努力和机缘，挣脱了桎梏，正一步步走向她渴望的、或许也是她应得的广阔天地。
她身边开始出现像陆沉那样，能真正在事业上与她并肩、甚至给予助力的人。
这一世她应该，会灿若星辰吧。
这样……也好。
他握紧了那枚半成品子弹壳，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
心里那点细微的、连自己都未曾明确界定的念想，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悄无声息地沉了下去，只留下一点不易察觉的涟漪。
璃光店里，苏璃终于处理完手头几件急事，暂时得了点空。
她走到柜台后面，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那个用软布包着的子弹壳挂饰。
暖黄的灯光下，黄铜子弹壳泛着温润的光泽，手工打磨的痕迹清晰可见，不完美，却透着制作者十足的心意。
伞绳编得扎实，尾扣也做得仔细。
她能想象苏毅在忙碌紧张的西疆基地里，挤出时间，一点点打磨、钻孔、穿绳的样子。
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有感动，苏毅总是这样，话很温柔，做的也比说的多。
苏璃有些歉疚，刚才他风尘仆仆地回来，自己却没能好好跟他说说话，尽忙着处理那些焦头烂额的麻烦事了。
她把子弹壳挂饰小心地收进包里，准备回家后找个盒子妥善放好。
这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这份心意，很重。
手机屏幕亮起，是陆沉发来的信息，关于之前谈的某个原料检测标准，言简意赅。
她回复确认。几乎同时，高洁拿着平板过来，指给她看“饮宝”最新一波的促销广告，力度更大，针对性更强。
苏璃揉了揉太阳穴，将心里那点关于苏毅的细微情绪波动暂时压下。
眼下，有更多迫在眉睫的仗要打。
但指尖触及包里那枚冰凉的金属，一丝暖意和力量，又悄无声息地渗了进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