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哐当哐当摇晃了十几个小时,窗外熟悉的、略显荒凉的北方冬景渐渐取代了南方水乡的绿意。
苏璃靠着硬座冰冷的车窗,看着倒退的枯树、冻硬的土地,心里那股在东海拼搏厮杀时紧绷的弦,
才一点点松弛下来,继而被一种近乡情怯的复杂情绪填满。
下车时,天刚蒙蒙亮,小县城火车站因为过年的原因,一点也不冷清。
呼出的白气瞬间凝成霜花。
苏璃裹紧羽绒服,拖着箱子,在出站口,一眼就看到了缩在出站口跺脚取暖的父亲苏建国,和伸长脖子张望的母亲李素华。
“爸!妈!”她鼻子一酸,快走几步。
“哎!回来啦!”李素华赶紧迎上来,接过她手里的包,一叠声地问,
“车上冷不冷?饿不饿?累不坏了吧?”
粗糙冰凉的手在她脸上摸了摸,眼神是说不出的心疼和想念。
苏建国话少,只是默默接过她手里的拉杆箱,上下打量她几眼,低声说了句:“瘦了。”
“不累,车上不冷。”
苏璃摇头,贪婪地呼吸了一口家乡清冽又带着煤烟味的空气。
看到父母头发里新添的白发,眼角微微显现的皱纹,心里酸酸软软的。
无论在外面多能扛,回到家,看到父母,就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
回到家,那个小小的、但永远温暖整洁的家。
炉子烧得旺旺的,屋子里暖烘烘的,带着饭菜的香味。
母亲早就蒸好了她爱吃的饺子,热在锅里。
苏建国沉默地往炉膛里添了块煤,火星噼啪响。
苏璃把大包小包的礼物拿出来。
给父亲的羊毛衫,给母亲的新羽绒服,还有从东海带来的糕点、特产。
李素华一边嗔怪她乱花钱,一边忍不住试穿新衣服,在镜子前转来转去,眼角笑出了纹路。
苏建国试穿羊毛衫时,嘴角也咧开了,不住地用手摸着料子。
饭桌上,母亲不停地给她夹菜,问她学校的事,问店里的生意。
苏璃挑着好的说,报喜不报忧。
只说自己拿了创业大赛奖,店开得还行,还盘了隔壁,生意忙不过来。
父母听得眼睛发亮,嘴里不住念叨“我闺女有出息了”。
吃完饭,苏璃才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在肚子里盘算了很久的想法说了出来。
“爸,妈,我想……过了年,把咱家这个店,盘出去。你们……跟我去东海吧?”
饭桌上瞬间安静下来。
苏建国夹菜的手停住了,李素华脸上的笑容也慢慢凝固了。
“去东海?”李素华放下筷子,声音有些发紧,
“去那干啥?我们老胳膊老腿的,去大城市,人生地不熟的……再说,这店开得好好的,盘出去多可惜。”
“妈,东海机会多,医疗条件也好。
你们去,不用再这么辛苦守着店了。
我那边新店开了,也需要人帮忙照看。
你们过去了,我也能安心点。”苏璃尽量把话说得轻松。
苏建国闷头扒了口饭,半天才瓮声瓮气地说:
“不去。我跟你妈在这儿待了一辈子,习惯了。
去那儿,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你这店刚有起色,我们过去,不是给你添乱吗?”
“就是就是,”李素华附和,“大城市开销多大啊,喝口水都要钱。
我们在这儿,还能帮你看店,赚点钱贴补你。
你一个人在外头,用钱的地方多。”
父母的反应,苏璃不是没想到。
他们习惯了小县城的慢节奏,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害怕改变,更害怕成为女儿的拖累。
但看着他们日益佝偻的背影和斑白的鬓角,苏璃心里就一阵发紧。
前世没能尽孝的遗憾,像根刺一样扎着她。
“爸,妈……”苏璃还想再劝。
“这事以后再说。”苏建国摆摆手,结束了这个话题,起身去收拾碗筷。
背影显得固执又落寞。
苏璃心里叹了口气,知道这事急不来。
第二天,苏璃去了“璃光灵饮”在老家的店。
小雅和小欣见到她,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围着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店里生意依旧不错,看得出两个丫头很用心,账目清楚,店面整洁。
苏璃把从东海带的新年礼物和红包分给她俩,又把想带她们去东海发展的想法说了。
“去东海?!”小雅眼睛瞬间亮了,像两颗小星星,
“真的吗璃姐?我可以去吗?我早就想去大城市看看了!
听说那儿的楼可高了,晚上可亮了!”
小欣也激动得脸发红,但还是比较稳重:“璃姐,我们……我们能行吗?那边要求高吧?”
“怎么不行?你们在这儿干得这么好,去那边一样能干好。”
苏璃看着她们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心里也多了几分信心,
“那边店大,忙,但机会也多,工资也比这里高。
你们考虑考虑,过了年给我信儿。”
“不用考虑!”小雅抢着说,“我去!我去!小欣肯定也去!”
小欣使劲点头,眼里满是憧憬。
看着她们兴奋的样子,苏璃心里那点因父母拒绝而起的郁结散了些。
有人愿意跟她走,有人相信她,这感觉很好。
下午,苏璃去了趟县里的监狱。
隔着厚厚的玻璃,她看到了二伯苏强。
他穿着囚服,剃了光头,人瘦了一大圈,眼神里的那股戾气和算计没了,只剩下灰败和茫然。
看到苏璃,他愣了一下,嘴唇哆嗦着,拿起话筒。
“小璃……你,你还来看我……”苏强声音沙哑,眼圈有点红。
“二伯。”苏璃拿起话筒,心情复杂。恨吗?恨过。
但看到他这副样子,更多的是唏嘘。
“我……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你爸妈”苏强低着头,声音哽咽,
“我不是人……我鬼迷心窍……在里面,我才想明白,一家人,咋能那样……”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后悔,自责,担心老婆孩子。
苏璃安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
末了,她说:“二伯,过去的事,不提了。在里面好好改造,听政府的话。
还有两年,不长,好好表现,争取早点出来。家里……有我。”
苏强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有了点光,连连点头:
“哎,哎!我听你的,听你的!小璃,你……你有出息了,二伯替你高兴,真的”
从监狱出来,外面天色阴沉,冷风刮在脸上,像刀子。
苏璃深吸一口气,把那股沉闷压下去。
人做错了事,总要付出代价。能醒悟,总比一条道走到黑强。
回家的路上,经过以前刘老板家的杂货铺。
铺子关着门,贴着大红的“囍”字,但已经有些褪色了。
苏璃想起听母亲提过一嘴,刘老板那个有点傻的儿子,前阵子总算娶上媳妇了,
是更偏远山区来的姑娘,家里穷,收了刘家不少彩礼。
正想着,就见刘老板,提着个保温桶从旁边巷子出来,看到苏璃,愣了一下,扯出个有点局促的笑:“小璃回来啦?”
“刘叔。”苏璃点点头。
“哎,回来好,回来好。”
刘老板搓着手,眼神躲闪,没了以前的精明劲儿,
“那什么……你刘哥,娶媳妇了,你知道吧?”
“听说了,恭喜刘叔。”
“恭喜啥……”刘老板苦笑一下,叹口气,压低声音,“姑娘人是老实,可……唉,我那儿子你也知道,不懂事,
脾气上来了还动手……姑娘过得……也不容易。
这日子过的”他没再说下去,摇摇头,提着保温桶走了,背影显得格外苍老。
苏璃站在原地,看着刘老板消失在巷子尽头,心里像堵了团湿棉花。
那姑娘以后的日子会怎样?她能想象。
刘老板的无奈和心酸,她也懂。可她能做什么?
她什么也做不了。这不是小说,没有金手指能解决所有人的苦难。
这个世界,不如意的事太多了。
悲剧像角落里无声蔓延的苔藓,随处可见。
她苏璃,就算重活一次,有了点微末的本事,能改变的,也不过是自己和身边寥寥几个人的轨迹。
对于更多的、沉在生活泥沼里的普通人,她无力,也渺小。
这种认知让她心里沉甸甸的,比在东海面对傅铭轩的算计时,更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除夕夜,家里终于有了过年的热闹。
母亲做了一桌子菜,父亲难得开了一瓶酒,给苏璃也倒了一小杯。
电视里放着喧嚣的晚会,窗外偶尔炸响几声鞭炮。
父母到底还是没松口去东海,但也没再强硬反对,只说“再说”。
小雅和小欣兴奋地打电话拜年,说已经跟家里说好了,过完年就跟苏璃走。
二伯那边,听说情绪稳定了些。
刘老板家,隐约有女人的啜泣传来,很快又被鞭炮声淹没。
人间烟火,悲喜交织。
苏璃站在阳台上,看着远处零星绽放的烟花,手里握着那枚从陆沉那里得来的、一直贴身带着的小小黄铜铃铛。
冰凉的金属被焐得温热。
她改变了一些事,救了自己,拉了一把身边的人。
但还有更多的事,她改变不了。
也许,这就是成长。
看清了自己的边界,然后,在边界内,尽全力活得更好,护住能护住的人。
烟花在夜空绽开,瞬间璀璨,又归于寂灭。
但总有一瞬间,它照亮过黑暗。
苏璃握紧了铃铛,转身走进温暖的屋内。
“爸,妈,新年快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