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侧,神侯府总管诸葛正我垂手肃立,靛蓝儒衫洗得发白,在满殿的锦绣华服中显得异常突兀。
他神色平静,目光温润,如深潭静水,不起波澜。
大殿中央,无情端坐于轮椅之上。
他已换上一身崭新的素白锦袍,纤尘不染,掩盖了所有战斗的痕迹。
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像两口冰封的寒潭,倒映着殿内的烛火和上方帝王模糊的身影。
他右手宽大的袍袖垂落,遮掩着腕上那枚锁毒的金针,左手自然地搭在轮椅扶手上,指尖冰凉。
空气凝滞,落针可闻。
只有龙涎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徽宗手中念珠轻轻碰撞的脆响。
“陛下。”
高俅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稳和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打破了沉寂。
“樊楼血案,震动京师。禁军都尉王彪,乃天子亲卫,是拱卫京畿的重臣,竟于樊楼重地,惨遭虐杀!凶徒手段之残忍,气焰之嚣张,令人发指!更令人心寒者,乃是神侯府捕头无情……”
他目光如电,陡然射向轮椅上的无情,带着凛冽的寒意和滔天的愤怒。
“非但不思缉拿凶犯,竟与那沧州军汉林冲,当街勾结,杀伤无辜,更丧心病狂,悍然引爆雷火弹毁屋伤人,震动宫阙!此举置朝廷法度于何地?置陛下天威于何地?”
他猛地站起身,对着御座上的徽宗深深一揖,声音悲愤激昂:“臣恳请陛下!即刻下旨,锁拿神侯府无情!彻查其与凶犯林冲勾结、残害忠良、祸乱京师之罪!以正国法,以安民心!”
字字如刀,句句诛心!
将无情与林冲牢牢绑在“凶徒同伙”、“祸国殃民”的耻辱柱上!
殿内的空气立马降至冰点。
侍立两旁的太监宫女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屏住了。
徽宗捻动念珠的手指微微一顿,抬起眼皮,那双带着倦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的眼睛,缓缓扫过高俅,又落在无情身上。
他没有说话,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轮椅上的无情,在高俅这雷霆万钧的指控下,依旧仿如一尊冰雪雕成的塑像。
苍白的面容上没有一丝愤怒,没有一丝辩解,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平静无波地迎向高俅那如利箭般的目光。
“高太尉此言,未免有失偏颇。”
诸葛正我的声音适时响起,温和醇厚,立马冲淡了大殿内凛冽的杀机。
他对着徽宗微微躬身,不疾不徐道:“樊楼血案,扑朔迷离。死者王都尉身负黑狱刺青,此乃皇家隐秘力量标识,却出现在一名禁军都尉身上,其中蹊跷,令人深思。神侯府奉命追查此案,无情于案发现场遭人栽赃嫁祸,更被不明身份之黑狱死士截杀围剿,九死一生。雷火弹引爆,实乃绝境之下,为求一线生机,阻敌追杀,不得已而为之。若无情真与凶徒勾结,又岂会身负重伤,更在爆炸中险些丧命?此中关节,望陛下明察。”
“黑狱刺青?”
徽宗的眉头第一次真正地皱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仿佛触及了某个禁忌。
他捻动念珠的速度快了几分,目光转向高俅,带着审视:“高卿,此事……你可知晓?”
高俅面色不变,眼底深处却有一丝极其细微的阴霾掠过。
他对着徽宗再次躬身,声音沉稳依旧,却多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与“愤慨”:“陛下明鉴!臣执掌枢密院,统管天下兵马,职责重大,夙夜匪懈。”
“黑狱乃皇家秘卫,其成员身份、任务皆属绝密,非臣所能过问。王都尉身上竟有此刺青,臣亦是今日方知,震惊莫名!此必是凶徒林冲或其背后势力,为混淆视听、扰乱朝纲,故意伪造,嫁祸王都尉,更意图污蔑朝廷重臣!其心可诛!”
他话锋一转,再次指向无情。
“然,无论刺青真假,无情当街拒捕,杀伤无辜,引爆雷火弹惊扰圣驾,皆是铁证如山!此等狂悖行径,若不严惩,朝廷法度何在?陛下威严何存?”
他避重就轻,将刺青问题推给“凶徒伪造”,同时死死咬住无情“当街拒捕”、“引爆重器”这两条无法辩驳的“罪状”,步步紧逼!
诸葛正我正要开口,徽宗却摆了摆手,目光再次落回一直沉默的无情身上。
“无情。”
徽宗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压。
“高太尉所奏,你可有话说?”
轮椅上的无情,缓缓抬起了头。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清晰地映照着御座上的帝王和一旁气势汹汹的高俅。
“臣奉命追查樊楼血案,于现场遭人设局栽赃,证物乃仿造臣随身之物。截杀臣者,确为黑狱死士,训练有素,手段狠毒,所用兵器、毒药,皆属黑狱秘制。雷火弹引爆,乃绝境求生,阻敌追杀,实属无奈。至于杀伤无辜?”
无情的目光转向高俅,那双冰冷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一丝近乎刻薄的讥诮。
“太尉口中的‘无辜’,是指那些手持淬毒兵刃、招招欲致臣于死地的黑狱死士?还是指那些混迹于市井、为虎作伥、封锁街道、以强弩毒矢狙杀朝廷命官的‘开封府衙役’?”
他微微一顿,声音更加冰冷:“臣,只知恪尽职守,追查真凶,洗雪冤屈。凡阻臣办案、欲置臣于死地者,无论身份,皆为凶徒同党,杀无赦!”
“杀无赦”三个字,狠狠扎入大殿的寂静!
带着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凛冽杀意和百无禁忌的狂傲!
高俅的脸色立刻变得极其难看!
无情这番话,不仅直接戳穿了他“无辜”的谎言,更将矛头直指黑狱,甚至隐隐指向了他这位“统管天下兵马”的太尉!
那句“凶徒同党”,更是诛心之论!
“放肆!”
高俅须发微张,猛地踏前一步,怒视无情,周身气势勃发,犹如即将扑食的猛虎。
“陛下面前,安敢如此狂悖!你眼中还有没有君父!有没有朝廷法度!”
“够了!”
御座之上,徽宗猛地一拍软榻扶手!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冰冷怒意!
他手中的玉念珠串线竟应声而断!
温润的玉珠噼里啪啦滚落一地,在光洁的金砖上跳跃、滚动,发出清脆而杂乱的声响。
大殿内瞬间死寂!落针可闻!
连高俅那勃发的怒意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帝王之怒生生压了下去,僵在原地。
徽宗缓缓站起身。
他清雅的面容此刻罩着一层寒霜,那双总是带着倦怠和阴鸷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冰冷刺骨的怒意和一种被冒犯的帝王威严。
他俯视着下方,缓缓扫过高俅,扫过诸葛正我,最后重重地落在轮椅上的无情身上。
“樊楼血案,禁军都尉身死,震动京师!雷火弹响,半个东京城都听见了!百姓惶惶,百官惊惧!”
徽宗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每个人心头。
“朕要的是真相!是凶手伏法!是京畿安宁!不是看你们在这里互相攻讦,推诿扯皮!更不是听什么黑狱死士的秘闻!皇家秘卫,岂是尔等可以妄加揣测、当庭议论的?”
他猛地一甩袍袖,指着无情,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神侯府无情!无论你有何理由,当街杀伤人命,引爆雷火弹惊扰宫闱,皆是事实!朕念你往日追凶有功,更身负重伤……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即刻起,革去神侯府捕头之职,收押天牢!待樊楼血案真相大白,凶徒林冲归案,再行论处!”
“陛下!”
诸葛正我脸色一变,上前一步欲言。
“嗯?”
徽宗冰冷的眼神瞬间扫来,带着无边的威压,硬生生将诸葛正我的话堵了回去。
高俅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但脸上依旧保持着恭敬:“陛下圣明!如此处置,方能彰显国法威严!”
徽宗不再看任何人,疲惫地挥了挥手,仿佛驱赶苍蝇:“都退下吧。朕乏了。”
“臣等告退。”
高俅躬身行礼,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诸葛正我深深看了无情一眼,眼中充满无奈和沉重,也只能躬身退下。
两名身穿金甲、面无表情的殿前武士大步上前,一左一右,站到了无情的轮椅两侧。
冰冷的甲胄摩擦声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刺耳。
无情端坐轮椅,自始至终,未曾再看那御座上的帝王一眼。
他苍白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革职收押的旨意与他无关。
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清晰地倒映着前方空旷的金砖地面,以及自己那只隐藏在宽大袍袖下正微微颤抖的右手。
他缓缓抬起左手,极其轻微地拂过轮椅的扶手。
轮椅无声地转动方向,碾过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在两名金甲武士的“护送”下,朝着殿外那片未知的沉沉黑暗缓缓行去。
素白的锦袍在辉煌的宫灯下,拖曳出一道孤绝而冰冷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