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光晕在阮小二粗糙的脸膛上跳动,额角渗出的冷汗汇聚成珠,沿着紧绷的腮线滚落,砸在土炕席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圆点。
他牙关咬得死紧,喉咙里压抑着粗重的喘息。
那毒性刁钻,虽被吴用的药散暂时压住,却持续啃噬着气力,带来一阵阵晕眩和恶心。
“狗娘养的水兔子……别让爷爷逮住……”他从齿缝里挤出骂声,声音却虚浮了不少。
阮小七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草药,蹲在炕边,小心翼翼地吹着气:“二哥,少说两句,留些力气。教授这药灵光得很,喝下去准好!”
他嘴上安慰着,眼神却不时瞟向窗外无边的黑暗。
水下的刺杀、淬毒的兵刃,这一切都超出了他平日里摸鱼斗狠的范畴,带来一种陌生而冰冷的恐惧。
吴用坐在桌边,就着那盏昏黄的油灯,指尖缓慢地拂过摊开的账册残页。
纸张半干,边缘卷曲酥软,墨迹晕染开,像一团团模糊的鬼影。
他的目光沉静,逐行扫过那些扭曲的数字和名目,偶尔停顿,用随身携带的细毫小笔,在一旁的废纸上记下几个关键的数字或地名。
屋角,三个税吏被粗麻绳捆得结结实实,蜷缩在地上。
他们脸上早已没了之前的嚣张或惶恐,只剩下一种麻木和死灰。
听到阮小二的骂声,其中一个激灵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呜咽般的哀鸣,又被旁边同伴用眼神死死瞪住。
阮小五靠在门框上,抱臂而立。
他看似闭目养神,但微微侧头的姿态和每隔片刻便悄然睁开一线扫视窗外的眼神,暴露了他全神贯注的警戒。
他的两柄解腕尖刀就插在腰侧最顺手的位置,刀柄被磨得光滑锃亮。
屋外,夜风吹过茅草屋檐,发出细碎的窸窣声,偶尔传来几声遥远的犬吠,更衬得屋内死寂。
吴用的笔尖在一处墨团上停顿。
那是记录邻村东溪村渔税的一栏,数目大得离谱,旁边同样标注着“已缴讫”的小字,日期却与石碣村那笔鬼账相差无几。
东溪村……晁保正……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阮小五身上:“五哥。”
阮小五立刻睁开眼,眼神清亮,毫无睡意。
“天一亮,你立刻动身,走水路,绕开官道,去东溪村寻晁保正。”
吴用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
“将今夜之事,原原本本告知他。重点是这账目。”他点了点桌上那几本残册,“还有这个。”
他从怀里取出那支用布小心包裹的淬毒水刺,递给阮小五,“请他过目,辨辨来历。再问问他,东溪村的税,可是真缴了?”
阮小五接过水刺,入手冰凉沉重,那幽蓝的色泽在灯下令人心悸。
他掂量了一下,沉稳点头:“晓得。必把话带到。”
没有多余疑问,没有丝毫迟疑。
他知道吴用此举用意深远,晁盖仗义疏财,名望极高,且与官府素来不甚和睦,更有一身惊人武艺,若能得他援手,局面便大不相同。
“水下那东西,可能还没走远,水路未必太平。”吴用加了一句,眼神里有关切。
阮小五嘴角似乎极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像是笑,却毫无温度:“放心。水里,它未必是爷的对手。”
语气里的自信源于无数次在水泊里的生死搏杀,那是刻在骨子里的能耐。
计议刚定,窗外似乎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噗通”水响,像是大鱼跃波,又像是……
阮小五眼神骤然锐利,倏地转向窗外,身体绷紧。
吴用的话语也戛然而止。
阮小二挣扎着想坐起,却被阮小七按住。
屋角三个税吏猛地抬头,眼中充满惊恐。
死寂再次降临。
只有灯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过了良久,再无异动。
“听差了?”阮小七小声问,声音发干。
阮小五缓缓摇头,目光依旧锁死窗外:“不像。”
他侧耳又倾听了片刻,才慢慢放松下来,“走了。或者是条鱼。”
但每个人都清楚,那更可能是一直潜伏在附近的耳目,听到了他们的部分计划。
吴用眼神沉了下去。
对手的反应速度和对信息的掌控,超出了他的预估。
他原本想借阮小五的水性悄无声息送出消息,现在看来,对方恐怕早已张网以待。
“计划不变。”吴用沉吟片刻,断然道,“但路线要改。五哥,你不直接去东溪村。先往北,绕道西山洼子,那里水岔多,芦苇密,甩掉可能的尾巴,再折向东。多费些时辰,务必稳妥。”
“好。”阮小五应道,没有丝毫抱怨。
吴用又看向阮小七和阮小二:“二哥好生休养。小七,明日你多留意村口和湖面动静,若有生面孔或官船异常靠近,立刻来报。白胜……”
他顿了顿:“让他去镇上探探风声,县衙失火,总有些闲话碎语流出来。”
安排已定,众人心下稍安,但那股无形的压力却更重了。
对手不仅在暗处,而且手段狠辣,心思缜密。
后半夜,阮小二喝了药,昏昏沉沉睡去。
阮小七撑不住,也趴在炕沿打了盹。
只有吴用和阮小五还醒着。
吴用继续研究账本,试图从那些模糊的数字里拼凑出更多线索。
阮小五则依旧守在门边,就像沉默的礁石。
天色蒙蒙亮,湖面泛起青灰色的冷光。
阮小五起身,将那支水刺贴身藏好,对吴用一点头,悄无声息地拉开门,身影一闪,便融入晨雾之中,几步之后,就已不见踪影,只有远处芦苇荡轻轻晃动了一下。
吴用走到门口,望着阮小五消失的方向,又看向沉寂的湖面,目光深邃。
他知道,阮小五这一去,便是将这暗涌的危机,正式摆上了台面。
接下来的,将是真正的风浪。
他转身回屋,拿起桌上那张写满了数字和地名的废纸,目光落在“东溪村”三个字上。
“晁盖哥哥……”他低声自语,“这场火,看来非要烧到你那里不可了。”
晨光熹微中,石碣村依然安静,但空气里已充满了山雨欲来的压抑。
而此刻,谁也不知道,阮小五那艘轻舟驶入的茫茫水泊,是否真的只有晨雾和芦苇在等待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