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从清河酒楼失魂落魄地回到县衙廨舍,宋江便像被抽走了魂魄,陷入一场无止境的噩梦。
整整两日,他将自己反锁于押司房内,对外只宣称感染风寒,需要静养避人。
朱仝和雷横皆前来探视,见他面色灰败如土,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确实是一副病骨支离、憔悴不堪的模样。
两人虽忧心案情,却也不好勉强,只叮嘱他好生将息,查案缉盗之事暂且由他们一力承担。
他们又如何能窥见,宋江真正的病因,远非风寒邪气所能概括。
那是一场发于五脏,焚于心髓,煎熬于魂魄深处的滔天业火。
白日里,窗外每一丝市井喧哗都提醒着他外间世界的运转与自身职责所在;而一到夜晚,万籁俱寂,那蚀骨铭心的记忆便将他彻底淹没。
赵玉娇那张混合着绝艳与疯狂的脸庞,她那灼热挑逗又字字诛心的言语:“三日之后,子时……城北……‘积善之家’米行的傅员外……”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挥之不去。
“积善之家”?傅仁?宋江对此人可谓知根知底。
表面上是郓城首屈一指的大善人,修祠铺路,施粥赠药,博得满城赞誉;暗地里却是操纵米市、囤积居奇、盘剥农户的巨蠹!
其手段之阴狠,伪装之巧妙,远非张守财、王扒皮那般赤裸裸的恶霸可比。
玉蛟龙此次目标直指于此,再次精准地戳中了宋江内心最矛盾痛楚之处——她所行之“恶”,所劫之“富”,为何偏偏多是此等该死未死之徒?
她那套“替天行道”的歪理,为何总能诡异地与他潜藏心底的对这污浊世道的愤懑产生共鸣?
情与法,义与律,公心与私欲,恩义与职责……种种截然对立的力量在他方寸之心内鏖战厮杀,将他的理智与情感撕扯得支离破碎。
他时而恨不得立刻冲去清河酒楼,将那妖女擒获,终结这无尽的折磨;时而又沉溺于那夜癫狂的回忆,被她那份离经叛道的决绝和生命力所震慑,甚至……生出一丝难以启齿的迷恋。
他水米难进,夜不能寐,就像困兽般在斗室之内踱步徘徊。
短短两日,人竟形销骨立,原本合身的襕衫如今穿在身上也显得空荡,唯有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燃烧着过度思虑后的焦灼与绝望。
第三日清晨,天际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宋江挣扎着从冰冷僵卧的床榻上坐起。
他步履踉跄地行至屋角铜盆前,掬起一捧彻骨的井水,狠狠泼在脸上。
冰冷的刺激短暂地驱散了脑海中的混沌,让他获得了片刻的清明。
他抬起头,望向盆内水中倒映出的那张憔悴的面容,目光最终死死定格在一旁木架上,那件折叠得一丝不苟代表着秩序与法度的青色押司襕衫之上。
良久,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触碰到那冰凉的布料,仿佛触摸到一块灼热的烙铁。
他的手指收紧。
最终,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将襕衫郑重穿起,系好每一条衣带,正了正头上的幞头。
镜中之人,面色依旧苍白,眼神却透出一股抛却一切后的平静,以及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然。
他推开门,清晨凛冽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股决绝的意味。
他一步步,朝着县衙大堂走去。
脚步虽仍虚浮,脊背却挺得笔直。
他做出了选择。
一个令他肝肠寸断、五内俱焚,却身为宋江不得不做的选择。
县衙院内,朱仝与雷横正在点卯,安排白日里的巡街查访事宜。
见到宋江突然出现,两人皆是一怔,随即快步迎上。
“宋兄弟!你怎地起身了?”朱仝枣红面上满是关切,朗星般的目光仔细扫过宋江全身,眉头不由紧锁,“面色如此难看,岂可强撑?速回房歇息,公务自有我等担待!”
雷横也粗声附和:“正是!宋押司,你这风吹便倒的模样,怎堪劳累?缉盗之事,交给俺和朱大哥便是!定将那伙杀才揪出来!”
宋江望着眼前两位兄长真诚而焦灼的面容,心中那股强烈的愧疚与自我厌恶几乎要破胸而出。
他强行运转全部意志,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入心底最深处,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只是大病初愈的虚弱:
“朱兄,雷兄,有劳二位兄长挂怀。小弟已无大碍,些许小病,不足挂齿。”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四周渐多的胥吏差役,语气却愈发凝重,“这两日卧病,未能与兄长们分忧,反反复复,只在思量一案线索。昨夜忽得一梦……不,是忽有所得,关乎贼人下一步动向,事关重大,不容延误。”
他巧妙地用“忽有所得”更添几分玄秘紧迫之感。
“此处非讲话之所,请二位兄长移步押司房,容小弟细细禀告。”
朱仝与雷横见他神色端严,不似虚言,彼此对视,眼中疑惑与重视交织。
朱仝当即下令众衙役按原定计划行事,旋即与雷横紧随宋江,快步走入押司房。
宋江反手将房门紧闭,甚至落下门闩。
这异常的举动让朱仝、雷横神色更加肃然,心知必有极其紧要之事。
“宋兄弟,究竟是何线索?竟需如此谨慎?”朱仝沉声发问,目光如炬,直视宋江,试图从他脸上读出更多信息。
宋江走到书案前,背对着两人,沉默了片刻。
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单薄,却又绷紧如弓。
终于,他缓缓转过身,脸上已是一片近乎僵硬的平静,唯有眼底深处那抹无法彻底掩盖的痛苦,泄露着内心的波澜。
“二位兄长,”他的声音干涩沙哑,仿佛每吐出一个字都极为艰难,“关于玉蛟龙团伙……其下一次行劫的时间、地点……小弟,或已掌握。”
“什么?”雷横豹眼圆睁,几乎吼出声来,又猛地压低声音,“宋押司!此话当真?从何得知?消息确凿?”
朱仝亦是身躯一震,深吸一口气,强压震惊,目光更加锐利地锁定宋江:“宋兄弟,此事关乎重大,绝非儿戏!消息来源究竟为何?是否可靠?”他心思缜密,立刻追问最关键处,不容有丝毫含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