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州大捷的捷报,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迅速传遍了河北大地,继而震撼了整个东京汴梁。
“卢俊义”、“关胜”、“檀州”、“大捷”……
这些词汇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频率,出现在朝廷的塘报、民间的口耳相传乃至勾栏瓦舍的说书人口中。
玉麒麟与大刀的名号,真正达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从边塞军功卓着的骁将,一跃成为天下皆知的国之柱石,民族英雄。
朝廷的封赏旨意很快便抵达了尚在檀州忙于善后的种师道大营。
旨意中,辞藻华丽,褒奖之隆,赏赐之厚,远超以往。
卢俊义因首功,加授为镇北将军(虚衔,表尊荣),实授檀州防御使,总领檀州及周边收复州县军事,赏金帛无数,御赐甲胄一副。
关胜加授为定远将军,实授檀州团练使,辅佐卢俊义,赏赐稍次,亦极为丰厚。
其余有功将士,各有升赏,阵亡者抚恤从优。
就连种师道,也因调度有方、指挥得宜,被加封太尉,总领北疆一切军政要务,权柄更重。
旨意宣读完毕,全军上下,欢声雷动。
出生入死,血染征袍,所求不过如此——功成名就,荣归故里,荫庇家人。
当天夜里,种师道于檀州镇守府衙设下盛大庆功宴,犒赏三军。
府衙内外,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将士们卸下沾满血污的征袍,换上干净的军服,虽然许多人身带伤残,脸上却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喜悦和自豪。
大碗的酒,大块的肉,流水般端上来,觥筹交错,猜拳行令之声不绝于耳,数月来的压抑、恐惧和疲惫,仿佛都在这一刻得到了宣泄。
卢俊义与关胜作为此战头功,自然被奉为上宾,与种师道、杨可世、种洙等高级将领同坐主桌。
不断有各级军官前来敬酒,言辞恳切,充满敬佩。
卢俊义虽不喜豪饮,但此情此景,也不免多喝了几杯,年轻英伟的脸上因酒意和兴奋而泛着红光,顾盼之间,神采飞扬。
关胜则沉稳得多,虽是酒到杯干,却依旧保持着冷静,丹凤眼微微开阖,观察着宴席上的众生相。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愈加热烈。
种师道端着酒杯,起身环视众将,朗声道:“今日之功,实乃我北疆将士,用命死战,以血肉之躯换来的!尤其是卢、关二位将军,勇冠三军,智勇双全,飞夺天险,血战巷陌,乃此战首功!来,诸位,满饮此杯,敬卢将军、关将军,敬所有为国捐躯、奋勇杀敌的将士们!”
“敬卢将军!关将军!”
“敬死难弟兄!”
众将轰然应诺,举杯痛饮,气氛达到高潮。
卢俊义与关胜连忙起身还礼,连称“不敢当”、“全赖种帅运筹、将士用命”。
然而,在这片喧闹的喜庆之下,敏锐如关胜,甚至渐渐冷静下来的卢俊义,都隐约察觉到一丝暗流正在涌动。
朝廷使者宣读旨意时,那文官脸上程式化的笑容,以及宣读完毕后,与种师道私下交谈时,那欲言又止、隐带深意的眼神……
宴席角落,几名从东京随军而来的文官监军,聚在一处,低声交谈,偶尔投向主桌,尤其是卢俊义方向的目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
甚至席间,有与童贯、蔡京一系走得稍近的将领,在敬酒恭维之时,话语中也难免夹杂着一两句诸如“卢将军年少有为,他日必得枢相青眼相加”、“此番大功,朝中诸公定然欣喜”之类看似无意,实则隐含机锋的话。
卢俊义初时不觉,但听得多了,又见关胜神色淡然,应对得体,心中那根因赵韬内奸之事而始终紧绷的弦,不由得又被拨动了。
庆功宴直至深夜方散。
众将尽欢而辞。
种师道却独独留下了卢俊义与关胜,引至后堂书房叙话。
书房内烛火摇曳,只剩下三人。
外面的喧闹被隔绝,气氛顿时变得沉静而略显凝重。
种师道屏退左右,亲自为二人斟上醒酒茶,看着眼前这两位声名鹊起的爱将,目光中既有欣慰,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俊义,关胜,”种师道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长辈般的语重心长道,“今日之功,实乃你二人应得。看到你二人成长如此之快,老夫心甚慰之。”
“多谢种帅栽培!”二人拱手道。
种师道摆摆手,话锋一转:“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有些话,宴席之上不便明言,此刻却需提醒你二人。”
卢俊义心中一凛,坐直了身体。
关胜则神色不变,静静聆听。
“你二人如今名动天下,此乃福,亦是祸。”种师道缓缓道,“朝堂之上,并非铁板一块。有心之人,或妒你等之功,或惧你等之势,或欲将你等之功揽于己身……譬如童枢密……”
他提到童贯,声音更沉:“此人……心胸未必宽广,其心叵测,不可不防。此番你二人立下如此不世奇功,却并非出于他的派系,其心中作何想法,可想而知。恐其日后,会多方刁难,或明升暗降,或分你们的兵权,甚至……暗中中伤,构陷罪名。你二人需心中有数,早做提防。”
这番话,让卢俊义因胜利和酒精而产生的热度迅速消退,反而变得清醒和愤怒。
他忍不住握紧了拳头:“难道我等为国血战,反倒有错了不成?朝廷就任由此等奸佞横行?”
关胜轻轻按住卢俊义的手臂,示意他稍安勿躁,沉声道:“种帅所言,语重心长。朝堂之事,盘根错节,非是边塞这般分明。功高震主,古来有之。童枢密权倾朝野,党羽众多,正面冲突,绝非良策。我等所能做者,唯有谨言慎行,恪尽职守,掌握兵权,爱护士卒,站稳脚跟。只要军中根基稳固,陛下圣心明察,些许宵小之辈,也未必能轻易动摇。”
种师道赞许地看了关胜一眼:“关将军所言甚是。稳重持身,方是长久之道。你二人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手握强兵,坐镇北疆,便是最大的依仗。只要不授人以柄,纵有风波,亦能度过。切记,日后行事,需更加沉稳,奏报文书,需更加谨慎,与朝中往来,需把握分寸。”
他叹了口气:“有些事,老夫尚能为你等周旋一二,但老夫年事已高,终究没有多少日子了……唉,望你二人好自为之,莫要辜负了这身本事和麾下将士的期望。”
卢俊义深吸一口气,将胸中的愤懑压下,重重地点了点头:“末将……明白了。多谢种帅教诲。”他虽然性情骄傲,却并非不识好歹之人,种师道这番推心置腹的提醒,让他真正意识到了战阵之外的凶险。
关胜亦道:“种帅放心,我兄弟二人,必当同心协力,以国事为重,小心应对。”
“如此便好。”种师道神色稍霁,又道:“另外,你二人此前审讯俘虏所得,关于辽国内部动荡及‘金’人之事,我已密奏陛下。此事关系重大,牵涉甚广,朝廷自有考量。你二人暂且勿要外传,亦需暗中留意北边动向,尤其是辽国与那女真部的消息。”
“遵命!”
离开种师道书房时,已是月明星稀。
深秋的夜风带着寒意,吹在脸上,让卢俊义彻底清醒过来。
之前的兴奋与荣耀感淡去,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油然而生。
“大哥,看来这沙场之外的刀光剑影,丝毫不比真刀真枪轻松。”卢俊义望着夜空,轻声道。
关胜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沉稳:“自古皆然。只要我兄弟二人信念不移,肝胆相照,手中枪杆子够硬,便无惧任何风雨。贤弟,你如今已非独善其身之将,麾下万千弟兄的身家性命,北疆防线之安危,皆系于你我之身,遇事,当更需三思而后行。”
卢俊义重重点头:“我记下了。”
兄弟二人并肩走在寂静的街道上,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长。
庆功宴的喧嚣已成过去,未来的道路,注定不会平坦。
但经此一席深谈,他们的心志却更加坚定,目标也更加清晰。
功成名就的背后,是更加汹涌的暗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