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冰冷,黑暗,窒息。
无处不在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像是无数双冰冷的手,要将李逵的骨头揉碎,肺里的空气被强行挤出,变成一串串徒劳的气泡,翻滚着向上逃逸。
他庞大的身躯在水中笨拙地扭动,所有的力量、所有的狂暴,在这液态的囚笼里都失去了意义。
他睁大眼睛,眼前只有一片浑浊的暗黄,偶尔有扭曲的光线从上方透下。
耳朵里灌满了水流沉闷的轰鸣,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
他想挥动板斧,但那陪伴他杀戮的伙伴此刻沉重如铁锭,不仅无法伤敌,反而加速拖着他坠向那无尽的深渊。
脚踝处那只手,冰冷而稳定,将他不断拉向死亡的怀抱。
他试图用另一只脚去蹬踹,但在水中无处借力,动作迟缓得可笑。
窒息感灼烧着他的气管和肺叶,意识开始模糊,眼前阵阵发黑。
他要死了。
死在这冰冷的他从未征服过的水里。
死在这个他甚至不知道名字的白条汉子手里。
也许,就这样死了,也不错?
这个念头在他即将陷入黑暗的意识中一闪而过。
然而,就在他肺叶最后一点空气即将耗尽,四肢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时,那只一直死死攥着他脚踝的手,突然松开了。
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托住了他的腋下,将他猛地向上推去!
“哗啦——”
破水而出的声音,犹如天籁。
李逵的头颅猛地冲出水面,他剧烈地咳嗽着,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混合着水腥味的空气,从未觉得这污浊的空气如此甘美。
江水从他口鼻中呛出,带着火辣辣的疼痛,但他顾不上了,只是本能地喘息着。
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只能感觉到一只有力的手臂架着他,维持着他不再下沉。
是张顺。
他精赤着上身,水珠从他白皙而结实的肌肉上滚落,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胜利者的得意,也无杀人般的戾气,只有一种淡漠的平静。
他看着李逵这副狼狈不堪濒临死亡的模样,眼神复杂。
刚才在水底,他有一万次机会可以结果了这个黑厮的性命。
用分水刺戳穿他的心脏,用暗流将他卷入江底礁石,或者干脆就这么看着他溺毙。
但是,他没有。
就在李逵放弃挣扎,意识弥留的那一刻,张顺看到了他眼中的那股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表情。
不是狡诈,不是伪装,就是一种野兽般的对更强者的本能屈服。
而且,这黑厮即便在那种情况下,依旧死死攥着他的板斧,没有松手。
那是一种对自身力量的最后坚守。
这黑厮,是个浑人。
一个纯粹到极致,力量也强悍到极致的浑人。
杀了他?
容易。
但似乎……有些可惜。
张顺这辈子在水里称王称霸,见过各色人等,狡诈的、凶残的、懦弱的,却从未见过如此“简单”的对手。
他的恶,他的狂,都写在脸上,源于本能,不加掩饰。
这种“简单”,在某些时候,或许比那些满肚子算计的“聪明人”,更值得相交?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张顺心中升起。
他想起前些时江州城传来的风声,说法场被一个使板斧的黑旋风搅得天翻地覆,杀了无数官兵,救走了宋江。
莫非,就是眼前此人?
若真是他……那这黑厮,倒也算条敢作敢当、恩怨分明的汉子。
这些念头在张顺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
所以他松开了手,将这个差点被他溺死的对手,推出了水面。
岸上,宋江已是面无人色,连连跺脚:“戴宗兄弟!快!快救人啊!”
戴宗却抬手拦住了想要冲过去的宋江,目光紧紧锁在江中那两人身上,低声道:“哥哥勿忧,那张顺……似乎并无杀心。”
不出戴宗所料,只见张顺架着李逵,就像拖着一段浮木,几下便游到了岸边浅水处。
他松开手,李逵脚下发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及腰深的水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似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几个渔人赶忙上前,七手八脚地将李逵从水里拖了上来。
他瘫软在泥泞的岸边,浑身湿透,须发紧贴在脸上,不住地喘息,呕吐出几口浑浊的江水,模样狼狈到了极点,哪还有半分“黑旋风”的威风。
张顺也缓缓走上岸,水珠从他身上滴落,在干燥的土地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他走到那个放在原地的鱼篓旁,提起那条依旧活蹦乱跳的金色鲤鱼,转身对那几个惊魂未定的渔人道:“散了,散了,没事了。”
渔人们敬畏地看着他,又瞥了一眼瘫在地上的李逵,不敢多言,纷纷散去。
张顺这才提着鱼篓,走向酒家,经过戴宗和宋江身边时,脚步微微一顿,目光在戴宗脸上停留了一瞬。
戴宗对他微微颔首,眼神中带着一丝探询和谢意。
张顺没有表示,径直走进酒家,将鱼篓递给柜台后的老板,吩咐道:“老规矩,收拾干净,鱼头熬汤,鱼肉清蒸,料放足些。”
语气平淡,仿佛刚才那场生死搏斗从未发生过。
戴宗快步走到李逵身边,蹲下身检查他的情况。
只是呛水过多,脱力,加上旧伤牵动,并无性命之忧。
他心中稍安,同时也对那张顺的评价更高了一层——下手极有分寸。
“铁牛兄弟,感觉如何?”宋江也赶了过来,关切地问道。
李逵喘了半天粗气,才勉强抬起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酒家门口张顺消失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受伤的野兽。
他没有回答宋江的话,而是猛地用拳头砸了一下地面,泥水四溅。
“俺……俺输了!”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般的坦率。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亲口承认失败。
戴宗心中一动。
他看着李逵,这个纯粹的杀戮机器,似乎在那冰冷的江水里,被淬炼出了一丝不同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张顺从酒家里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
他走到李逵面前,将碗递了过去,依旧没什么表情:“喝了,驱寒。”
李逵愣了一下,抬头看着张顺。
对方脸上没有嘲讽,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平等甚至带着一丝认可的目光。
他犹豫了一下,伸出依旧有些颤抖的大手,接过了那碗姜汤。
碗很烫,但他皮糙肉厚,浑不在意。
他仰起头,“咕咚咕咚”几口便将滚烫的姜汤灌了下去,一股暖流从喉咙直达胃部,驱散了些许江水的寒意。
“谢……谢了。”李逵放下碗,闷声闷气地说了一句。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对刚刚还要杀自己的人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