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躬,牛大山鞠得实在。
腰弯下去的时候,甚至能听见老骨头咔吧响了一声。他在灶台前站了三十年,是个粗人,也是个犟种,认死理儿。但在手艺这事儿上……他不玩虚的。
那碗卤肉饭,把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心碾得粉碎——连渣都不剩。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被热气熏得脸蛋红扑扑的小姑娘。眼里的轻视早飞到了九霄云外,剩下的只有服气,还有点……抓心挠肝的想学。
“苏同志……”牛大山嗓子发紧,像是塞了团棉花,老脸挂不住,红一阵白一阵的,“你这手艺……跟哪位大师傅学的?”
苏瑶擦了把额角的细汗,随口扯了个谎:“没师傅,自己看书瞎琢磨的。”
瞎琢磨?
牛大山嘴角一抽,心里更酸了,像喝了陈醋。人家瞎琢磨都能把他这三十年的老师傅按在地上摩擦,这上哪儿说理去?这大概就是……命?
“好!”
周司令在一旁看得痛快,大笑声震得人耳朵嗡嗡响。他走上前,巴掌重重拍在牛大山肩膀上——
“老牛,这就叫长江后浪推前浪!你那套老皇历……也该翻篇了!”
说完,周司令当场拍板,声音洪亮:“苏瑶同志,这一仗打得漂亮!从今天起,你就是军区后勤服务社的特聘技术顾问,享受副科级待遇!炊事班全权交给你负责——老牛,你给她打下手,有没有意见?”
“没意见!”牛大山答得干脆。
技不如人,他认。是个爷们儿就得认。
“嫂子威武!”
“嫂子牛逼——!”
周围的战士们瞬间炸了锅,欢呼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差点把炊事班那黑乎乎的房顶给掀翻了。苏瑶在一片喧嚣中抬眼,视线穿过攒动的人头,正好撞上人群外……路远的目光。
男人靠着老槐树,身姿挺拔。嘴里叼着根没点的烟,神色淡淡的,没什么大表情。可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全是藏不住的骄傲,还有笑意。
像是在说——真行啊,媳妇儿。
……
新官上任,第一把火直接烧向了炊事班那堪比猪窝的后厨。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苏瑶换了身干练的工装,拿着个小本子,脚刚踏进后厨,眉头就直接拧成了死结。
脏。
真脏。
灶台上的油垢厚得能刮下来半斤,地砖黏得粘鞋底,走一步“滋啦”一声。墙角堆着烂菜叶子,发黄,流着汤……空气里飘着股馊味,混合着陈年的油烟味,直冲天灵盖。
几个帮厨的小战士正蹲在墙角抽烟吹牛,烟雾缭绕的。见她进来,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在他们眼里,苏瑶就是个靠路团长上位、运气好赢了一把的花瓶。让一个娇滴滴的小娘们管他们这帮大老爷们?
做梦呢。
“咳咳。”苏瑶清了清嗓子。
没人动。
“从今天起,我立三条规矩。”她也不废话,翻开本子直接念,声音清冷,“第一,个人卫生。上班必须穿工装戴帽子,指甲剪秃,禁烟禁痰。第二,环境卫生。灶台地面每天用碱水刷,必须见本色,垃圾不过夜。第三……食材分类,先进先出,杜绝浪费。”
话音刚落,墙角那几个兵油子互相递了个眼色,终于憋不住,笑了。
“我的天……这是把咱们当五星级饭店管呢?”
“还戴帽子?大夏天光膀子都嫌热!”
“还要天天刷地?这地要是能刷白,我把它吃了!”
一个绰号“黑熊”的壮汉把烟头往地上一扔,脚底板碾了碾——滋的一声,灭了。他吊儿郎当地站起来,一身横肉乱颤:“我说苏顾问,咱们这是部队大锅饭,不是绣花房。您要是嫌脏……那就别来这儿受罪,回家抱孩子去吧。”
“就是!大老爷们没那么娇气!”
哄笑声四起。牛大山在一旁皱眉,想呵斥两句,又觉得苏瑶这规矩确实有点太“讲究”了,张了张嘴,没出声。
苏瑶没恼。
她合上本子,径直走到黑熊面前。
弯腰。
伸手。
从那一滩污渍里,捡起那个被碾扁的、沾着唾沫星子的烟头。转身,扔进了泔水桶。
动作行云流水,神色平静如水。
“你叫什么?”苏瑶问。
“张大熊!”黑熊梗着脖子,鼻孔朝天。
“好,张大熊。”苏瑶看着他,脸上的笑意倏地收敛,眼神锐利如刀,像是换了个人,“你说这里是大锅饭,不用讲究?那我问你——战士们在训练场上摸爬滚打,回来吃一口热乎饭,要是吃坏了肚子,全营拉稀跑肚,怎么上战场?怎么打仗?!”
张大熊一愣,被问住了。
“病从口入这四个字,还要我教你吗?”苏瑶声音陡然拔高,气场全开,每一个字都砸在地上,“万一因为卫生问题造成非战斗减员,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还是说,你想去跟周司令报告,说你张大熊就喜欢在垃圾堆里做饭?!”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谁敢接?
刚才还起哄的后厨瞬间鸦雀无声,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张大熊那张黑脸涨成了猪肝色,憋了半天,嘴唇哆嗦着,愣是没蹦出一个字。
苏瑶见震住了场子,语气缓了几分,叹了口气:“我知道大家习惯了,改起来难。所以今天……我带头干。”
说完,她二话不说,拎起一桶滚烫的碱水。
把抹布往里一浸——也不怕烫,直接上手就开始擦那个黑乎乎的灶台。
所有人都看傻了。
那油垢又厚又腻,碱水又烧手,热气腾腾的……她一个细皮嫩肉的姑娘家,眉头都不皱一下?
牛大山第一个看不下去了。老脸一红,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大步冲过去一把抢过抹布。
“操!你起开!”牛大山吼了一声,粗声粗气,“让个女同志干这个,我老牛还要不要脸了!我来!”
说着,他抄起钢丝球,发狠地跟油垢较上了劲,蹭蹭作响。
张大熊看着苏瑶那双被烫得通红的手,再看看自己这身板,脸上火辣辣的疼。
真他娘的丢人。
“妈的,干了!”他骂了自己一句,抄起刷子也冲了上去,像头蛮牛,“苏顾问,我也来!”
有了带头的,剩下的人哪还坐得住?
一时间,整个后厨热火朝天。刷锅的刷锅,铲地的铲地,水花四溅,吆喝声不断,愣是把那层陈年老垢给扒了一层皮。
半小时后。
后厨焕然一新。地砖露出了本来的青色,灶台亮得能照人影。
苏瑶看着这群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却目光亮堂的汉子,嘴角勾起一抹笑。
“行了,大家辛苦。为了奖励大家配合工作……”她走到发面缸前,一把揭开盖布,面香扑鼻,“今天中午不蒸馒头了,咱们做大肉包子!”
肉包子?!
所有人的眼睛瞬间绿了,齐刷刷地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
这新领导……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