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砚辞。
人生于我,似乎从一开始就裹着层无形的枷锁,这种不自由的感觉,像附骨之疽,盘桓了许多年。
我曾无数次想将李家的生意版图往外拓得再远些,从江城到苏城,再到更北的州府,可每回刚要迈步,总会有这样那样的阻碍绊住脚。
按族中规矩,我早该娶妻生子,延续香火,可亲事拖了一年又一年,总难成定局。
还有李家那几位叔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早该动手清理门户,却迟迟未能成事。
祖父一生育有四子,我父亲是长子,名正言顺地继承了家业。
可那三位叔父,从未服过我父亲。
记得那年,我与父亲、祖父一同外出考察商路,行至半途,竟遇了“山匪”。
刀光剑影里,我眼睁睁看着祖父与父亲倒在血泊中,那所谓的“山匪”,眼神里的狠戾根本藏不住,分明是冲着我们父子三人来的。
后来我才知晓,那根本不是山匪,是三位叔父买通的亡命之徒,他们想借此除掉我们,霸占李家的一切。
他们以为我也死在了那场“意外”里,却不知我被人所救。
养伤的那些日子,我躺在暗处,心里翻涌的全是恨意。
等我伤愈回到李家,果然,府中早已变了天,三位叔父瓜分了大半家业,明里暗里都把我这“幸存”的侄子当成眼中钉。
好在,贪婪最易滋生嫌隙。
没过多久,他们便为了分赃不均起了内讧,互相猜忌,斗得不可开交。
我冷眼旁观,借着他们的矛盾,假装懵懂无知,一步步周旋,一点点把李家的权柄、产业从他们手里抢回来。
有好几次,我明明已经布好了局,能将他们连同其家眷一网打尽,彻底斩草除根。
可每当那最后一步要踏出时,冥冥中总有股无形的阻力拽着我,耳边仿佛有个声音在低喃:“再等等,再等等……”
等什么?我不懂。
我只知道,祖父与父亲的血还未凉,我恨不得立刻将那些豺狼拖去坟前谢罪。
直到收到楚家那封信的那日,随信寄来的还有一枚梅花玉佩。
玉质温润,雕工精巧,梅枝傲骨铮铮。
看到玉佩的刹那,我脑中像是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混沌中透出一丝清明。
似乎……我真正的人生,要从这一刻开始了。
我将那枚梅花玉佩仔细收好,锁进了书房的暗格。
那里,还放着三枚玉佩——都是当年从三位叔父那里搜来的。
如今,四枚玉佩聚在一起,被尘封在黑暗里。
初见楚家姑娘时,我骑在马背上,只隐约能看到个纤细的身影立在地上。
那一刻,我的心竟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奇怪,太奇怪了,我李砚辞见过的女子不算少,从未有过这般失态。
直到大婚之夜,我挑落她头上的红盖头。
烛火映着她的脸,眉如远黛,眸似秋水,沉静中带着股韧劲。
就在那一瞬间,我的心跳骤然剧烈起来,擂鼓般撞击着胸膛,几乎要冲破皮肉的束缚。
那冥冥中的声音又响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晰:“你要爱她,很爱很爱她。”
爱她?
我愣了愣,或许……如果我顺着这声音走,真的爱上她,我一直渴求的自由,就离我不远了?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荒谬。
我李砚辞的心意,难道还做不了自己的主吗?如果我的心都不能随我的心意而跳动,那这自由,得来又有何意义?
我爱的婉柔,她身上的衣裙,是我按着江南最新的花样子亲自挑的,头上的珠钗,是我跑遍江城首饰铺选的最衬她肤色的。
她的性子,娇憨中带点小任性,是我一点点宠出来的,甚至于,连她的名字“婉柔”,她那户清白人家的“出身”,都是我为她选的。
她的一切,都合我的心意,妥帖得如同我亲手打磨的一件玉器。
这样的婉柔,才是我想要的,我怎么会爱上那个所谓“命运”硬塞给我的“爱人”呢?
只是……楚家如今深陷风波,那伙骚扰楚家的人来势汹汹,而楚姑娘,她于我有恩,这份恩情,这份责任,我不能不管。
罢了,先处理好眼前的事吧。
至于心如何跳,爱与不爱,或许都由不得我,但至少,眼下的路该往哪走,我得自己定。
案头的熏香还维持着每日辰时点燃、申时掐灭的规矩,连账本的摆放角度都从没变过。
我早已习惯了这样纹丝不动的日子,不希望任何人和事闯进来,打乱这份安稳。
孩子于我而言,更像是会打翻茶盏、扯乱账册的“意外”,光是想想,便觉得心头发紧。
可江婉柔不一样。
这几年她为了子嗣,几乎踏遍了叶城的寺庙,每日那碗黑漆漆的汤药,她捏着鼻子也能要一饮而尽。
我看着她眼底的光一点点暗下去,从前总爱笑着和我论茶的人,如今坐半晌都难得说一句话,连鬓边的珠花也懒得打理。
终究是不忍,那日我趁她去佛堂,悄悄撤了她房里常年燃着的“凝神香”——那香里掺了些凉性药材,虽能安神,却不利于受孕。
没过多久,便传来她怀孕的消息。
自那以后,她像换了个人,连搁置多年的针线筐也翻了出来,指尖缠着五彩丝线,要给未出世的孩子绣虎头鞋。
我坐在一旁看她穿针引线,心底忍不住的嫉妒,轻声问:“能不能也给我绣个荷包?就像从前那样。”
她却头也没抬,指尖的针线没停:“哪有时间呀,这小鞋还差个虎头的眼睛呢。”
后来孩子出生,是个白白胖胖的小子,江婉柔的目光几乎黏在了襁褓上,从前对我那份耐心,像是被尽数抽走,都倾注在了孩子身上。
院中的石榴树刚结出青红的小果子,江婉柔就哭着掀帘跑了进来,发髻散乱,帕子攥在手里拧得皱巴巴的:“那臭小子!竟拿小石头砸我!”
我放下手里的账册,只见她袖口沾着点泥印,眼眶红得像浸了水的樱桃,连说话都带着哭腔。
没等我开口,院外就传来孩童的脚步声,儿子攥着个布偶,低着头蹭进来,小声道:“娘,我错了,我不该拿石头扔你,我只是想让你看我捡的小石头……”
语气里带着怯意,小手还紧张地绞着布偶的衣角。
这本是孩童顽劣的小恶作剧,认错也快,可江婉柔却猛地别过脸,声音更尖了些:“错了就完了?现在就敢拿石头砸娘,长大了还不知道是个怎么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我顿了顿,顺手递过一杯温茶,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你这话倒没说错。前几日听原先的布庄王掌柜说,他儿子长大后嫌他老了没用,把他赶到柴房住。还有城西的张嬷嬷,含辛茹苦把儿子养大,结果儿子娶了媳妇就忘了娘,连件棉袄都舍不得给她添。”
江婉柔捧着茶盏的手顿了顿,哭声渐渐小了。
她没再接着骂孩子,只是皱着眉,若有所思地听着。
后来那几日,我常看见她坐在廊下,要么盯着孩子玩耍的背影发呆,要么就翻出从前的账本,手指在纸页上慢慢划着,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晨起时路过江婉柔的院子,没再听见她柔声唤着孩子的小名,反而看见她正坐在窗前翻账本。
往日里,孩子一哭闹,她定会放下手头所有事冲过去哄,连孩子吃饭都要亲自喂到嘴边。
可如今,孩子抱着布偶跑来找她要糕点,她只抬了抬眼,轻声道:“去找管家要,娘这儿忙着呢。”
语气平和,却没了从前那份无底线的纵容。
我去送新到的绸缎样布时,正撞见孩子把墨汁洒在了账本上。
换作以前,江婉柔定会先担心孩子有没有弄脏手,可这次,她只是皱了皱眉,让丫鬟来收拾残局,转而对孩子说:“账本是要紧东西,下次再胡闹,就自己去抄十遍《弟子规》。”孩子瘪着嘴要哭,她也没再软下心肠。
我很高兴,我的婉柔,终于将儿子移出了她的心尖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