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秀那日，鎏金梁柱映着满殿衣香鬓影，却像一幅被抽去了艳色的古卷，灰蒙蒙压得人胸口发闷。
我斜倚在龙椅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玉带钩上的云纹，目光扫过阶下乌压压的女子们——有鬓边簪着珍珠钗、眉眼含怯的世家闺秀，有身着绣金罗裙、顾盼生姿的朝臣之女，她们或是低眉顺眼行着标准的宫礼，或是故作娇羞地偷瞄御座，那刻意拿捏的优雅、藏不住的算计，像细密的蚊蚋，嗡嗡扰得我心烦意乱。
直到那抹素色身影闯入视线。
程知意就站在队列末尾，一身月白襦裙，未施粉黛，她没有像旁人那般刻意挺胸收腹，只是静静立着，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目光平视着殿中铺就的金砖，仿佛周遭的喧嚣、御座的威严，都与她无关。
那一刻，方才还烦躁的心绪竟奇异地安定下来，像狂风骤雨过后的湖面，泛起细微的涟漪，而后归于平静。
她像极了我在御花园深处辟出的那片兰苑里的植株，于深山幽谷中汲取日月精华，不争春艳，不慕虚名，只在无人问津处静静吐蕊，散发着清冽的幽香。
选秀过后，我三番五次宣她入宫。
御书房内，她不像其他妃嫔那般绞尽脑汁寻话题讨好，只是安静地侍立在侧，我批阅奏折时，她便低头翻看案上的古籍；我偶有问询，她也只是条理清晰、不卑不亢地应答，没有半分谄媚之态。
她的谈吐清雅，见解独到，恰如兰花的风骨，沁人心脾。
我常对自己说，我应当爱上她的。
她符合一个帝王对理想伴侣的所有期许——温婉、知性、端庄，不争不抢，能为后宫表率，也能为我分忧。
就像我对兰花的偏爱，十年如一日，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可心底深处，总有一丝莫名的不甘在作祟。
不甘什么呢？是不甘这按部就班的人生，还是不甘这份过于“合心意”的感情里，少了些鲜活的滋味？我想不明白，只当是自己久居高位，心性变得越发难测。
直到柳嫣然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打破了这潭死水。
她跳脱、笨拙、更大胆。
别的妃嫔忙着巴结皇后、讨好育有皇子的容嫔，唯有她，像块牛皮糖似的黏着我。
她会直白地说“陛下真好看”“臣女喜欢陛下”，眼里毫不掩饰对权势的向往，那光芒太过炽热，让我一眼就能看穿她的心思——她爱的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身上的龙袍，是我手中的权力。
这般不加掩饰的野心，反倒比那些伪善的温柔更让我觉得新鲜。
很久没有遇到这样有意思的人了，逗逗她，看她因为我的一句夸奖而雀跃，因为我的一点冷淡而沮丧，倒成了枯燥帝王生涯里的一抹亮色。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对我的依赖渐渐变了味道。
不再是单纯地黏着我要赏赐、要恩宠，会在我因朝堂之事烦忧时，笨拙地讲些市井间听来的笑话，哪怕自己先笑得前仰后合；她注视我的目光，也从最初的炽热功利，变得越来越专注、越来越纯粹，那里面盛着的，是毫无保留的信任与依赖，像孩童望着自己最亲近的人。
我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呢？或许，是在无数个她叽叽喳喳围着我转的日子里，那份鲜活的、热烈的气息，不知不觉地浸透了我的心底。
我记不清了，只知道这份感情来得悄无声息，却根深蒂固。
那日午后，阳光透过养心殿的格窗，洒在案头的奏折上。
我正蹙眉批阅着江南水患的奏报，门外传来汪公公轻细的脚步声。
“陛下，花房管事托奴才来问，兰苑里新培育出的‘素心兰’已然盛开，要不要搬几盆到殿内陈设？”
我握着朱笔的手一顿，下意识便开口：“搬两盆芍药过去吧。”
汪公公愣在原地，脸上露出罕见的错愕神色。
他跟着我多年，深知我对兰花的偏爱，御花园的兰苑专人打理，殿内四季都摆着新鲜的兰花，就连御膳都常做兰花瓣酿的点心。
迟疑了片刻，他还是大着胆子多问了一句：“陛下，您不是一直最喜爱兰花吗？”
“朕一直爱的不是芍药吗？”这句话脱口而出。
话音落下，我自己也愣住了。
是啊，世人皆知，大胤天子嗜兰如命，我的书房、寝宫，甚至御驾出行的车辇上，都少不了兰花的身影。
可方才那句话，却像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
我放下朱笔，指尖摩挲着案上的砚台，忽然失笑。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柳嫣然的模样——那日在花房，她摘下一朵开得正艳的芍药，别在发间。
她生来就适合这样艳丽的颜色，一如她自己。明艳得让人无法忽视，张扬得让人又爱又恨。
她就像一朵开得最盛的芍药，热烈、奔放，带着蓬勃的生命力，将自己的美与鲜活，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世人面前，让人忍不住被她吸引，被她感染。
汪公公何等察言观色，见我话音落后面上神色变幻不定——先是怔忡，再是恍然，末了唇角勾起一抹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浅淡笑意，便知此刻不宜多言。
他原本微抬的头又低了几分，躬身应道：“奴才这就去办。”
话音未落，他已蹑手蹑脚地转身，他走得极缓，背脊挺得笔直，却始终保持着躬身的姿态，一步步退到殿门口，才缓缓直起身，轻轻推开那扇朱红宫门，又悄无声息地合上，将殿内的沉静与殿外的天光隔绝开来。
我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微凉的砚台，缓缓望向窗外。
乾清宫的格窗雕着繁复的纹样，阳光透过雕花缝隙斜射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目光越过宫墙巍峨的飞檐翘角，越过层层叠叠的琉璃瓦，恰好落在御花园的方向。
那里，似乎能清晰看到一片芍药花丛。
正是暮春时节，阳光正好，雨露充沛，一丛丛芍药开得如火如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