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既已是你的人,往后季石村诸事繁杂,便由她伴你左右,寻常琐事足可应付。”
左天青对季墨的表现很满意,随即目光转向门外肃立的侍卫,“云九!”
“属下在!”那道干练的身影应声闪入。
“速去衙门知会李师爷,带上那片山地的鱼鳞册副本及空白契约文书,备齐印信仪仗。随后与我等同行,今日务必将这契约落定在季石村!”
“遵命!”云九抱拳领命,身影又如风般消失于门口。
窗畔,一直沉默的五皇子轩辕璟终于收回望向喧嚣街景的目光,落在季墨身上。
他指尖随意摩挲着温润的玉扳指,语气辨不出喜怒:“季墨,你可思虑周全了?山林田土,非孩童玩物。开垦不易,俗务缠身,更要与胥吏、乡民,乃至地痞无赖周旋。其间艰难,远非你此前所想。”
季墨脊背挺直,迎上那道深沉的视线,眼中毫无退缩:“大东家,金尊玉贵的门道,草民自是不懂。可这乡野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样不是土里刨出、汗中挣来?难自然是难,但比起仰天鼻息,朝不保夕,终归多了一分把握。路是季墨自己选的,便是跪着,也定要走完。”声音清脆,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韧。
轩辕璟嘴角似乎微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最终只从鼻腔里淡淡“嗯”了一声。
“季姑娘有此心志,何愁大事不成!”周管事在一旁抚掌赞叹,随即提醒道,“璟爷,左东家,时辰不早了……”
左天青闻言起身:“既诸事齐备,即刻动身。”他示意周管事、林账房等人先行准备。唐掌柜把吃食带足并去个厨子,契约达成就开始布置吧。
“左东家安排的极是。咱们请的工匠已在来圣安的路上。估计晌午过后能到,我们约定季石村见。”周管事接上话。
以后四季林场的琐碎事务,由周管事负责,账目由林账房负责,东家说季墨,你们都要听从季大姑娘的安排,不得逾越!
“是,”
“是,属下谨遵教诲”二位抱拳行礼!
雅间内顿时忙碌起来。季墨正要抬步,轩辕璟的声音忽又从身后传来:“且慢。”
季墨疑惑转身。只见轩辕璟微扬下颚,指向侍立一旁的元嬷嬷:“元嬷嬷规矩虽严苛刻板,倒也算有些用处。左天青既已将人给了你,一并带去罢。有她提点,省得你在那些乡绅面前失仪。失仪事小,牵累醉仙楼声名,却是麻烦。”
元嬷嬷立刻垂首:“老奴定当尽心辅佐季姑娘,不敢有负所托。”
“……谢过大东家。”季墨略显生涩地道了谢。话虽不甚入耳,却也知其中藏着几分未言明的关照(或是对醉仙楼利益的权衡)。这王府出来的老嬷嬷所谙熟的世故人情,正是她眼下急缺的本事。
“能帮我去家里把大花和季东带上吗?我想让他们跟着也长长见识。”季墨想到还是培养一些自己的人手,索性直接提了出来。
来人,去季宅。随着左东家的吩咐立马有人飞速离去…
一行人步出醉仙楼。门外,几辆车驾已然肃立等候。当先是一辆宽敞厚实的双辕骡车,云九踞坐驭位,显是为季墨一行所备。
左天青将季墨引至车前。季墨稍显生疏地踩着马凳上车厢,冬月则轻捷地一步跃上车辕,挨着云九身侧坐下。
“冬月姑娘好身手!”唐掌柜不由赞道。
“季姑娘,”左天青于车窗外最后叮嘱,“你们乘车跟上便是。我们策马先行一步,去前头打点安排。”
“晓得了,劳烦左东家。”季墨隔窗应道。
“启程!”左天青一声令下。
云九手腕一振:“驾!”骡车稳稳起步。一众随从护卫纷纷翻身上马,车马匆匆,驶离了醉仙楼的喧嚣门庭,汇入通往乡野的官道。
深冬寒风带着凛冽之意扑面而来。车身在颠簸中行进,季墨靠在内壁厚实的软垫上,这才长长呼出一口浊气。方才雅间里紧绷的交锋与试探,此刻才真正松缓下来。她掀帘回望,那巍峨的圣安镇门楼在视野中渐渐淡远,心头百味杂陈——有初战的兴奋、对未来的期许,亦有沉甸甸的压力如石坠底。
此路既开,便无回头。
季墨打开车帘看着眼前望不到头的黄土官道,两侧是无边萧瑟的冬景。枯草贴着地皮,光秃的枝案如骨爪伸向铅灰的天穹。远处,数峰苍黛的轮廓在寒雾中朦胧隐现,那模糊的剪影,便是此行的终点——季石村。
自打莫名落入此间天地,何曾有余暇细看这沿途风光?数月奔忙,只为寻得一条活路。而今蓝图初定,肩上的担子却骤然重了。不单为自己,更为身后那一个家,为这方世代生息的土地。不敢妄言济世救民,却也绝不甘辜负这重来一次的机缘——何况那任劳任怨、还飘荡在神秘空间里的小小身影……
念及此,季墨眼底复又燃起亮光。唇角微扬,心中豁然几分。
“元嬷嬷,”她侧首轻唤,“往后在贵人们面前,我自会注意体面。平日里么……这些繁文缛节就免了吧?实不相瞒,我打心底觉得繁琐拘束。”
“大姑娘,规矩非一日可废,时日久了便习惯了。”
“可我眼下是真不想习惯!”季墨微微蹙眉。
元嬷嬷沉默片刻,低声道:“临行前主子也曾训示,老奴当随新主心意。既如此……老奴自当尽量顺应大姑娘的意思。”
“对,”季墨趁机道,“往后在这儿,你和冬月都是我臂膀。您老练持重,便是我的内务助理,掌管内闱事宜;冬月机灵,年纪相轻,就跟在我身边,处理日常琐事。我们之间,并无高低贵贱之别,只分工不同。切莫再自称‘老奴’了,寻常说话便好。也不要见人就跪啊,拜啊的。”非跪不可的礼节,也是我跪拜你们跟着。记得了吗?
话音落下,车厢内一时寂然,唯闻车轮辘辘碾压土石。季墨隐约瞥见元嬷嬷肩头几不可察地微颤。
“元嬷嬷?”她轻问。
“……不妨事,姑娘,”元嬷嬷语声微哑,“想是风大,吹迷了眼睛。”
“外面冷着呢,冬月进来坐吧。”季墨转向车辕。
“不,不用,不用,姑娘,”冬月的声音也带着点鼻音,“我这儿……我这儿也一样,风大。”
季墨心下了然,不再追问。这份动容与遮掩,正是她所求之效——在这世道闯荡,单打独斗寸步难行,须得有人同心共济。今日这番肺腑之言与身份认同的重新划定,便是播种情谊的第一步。皆是血肉之躯,皆有苦辣辛酸,雪中送炭暖人心怀。将来,定要有自己的根基!况且还不知她们有几个身份。
季墨阖目沉心,如同一块沉默的磐石。前方车厢里,隐约传来周管事与林账房压低的交谈,是关于村中土地细节与垦荒所需银钱的盘算。
她手指不自觉探入怀中,触到贴身存放的几张硬纸。缓缓抽出展开,膝上是她亲手勾画的山林蓝图、未来的梦想根苗。冰冷的手指抚过纸面,却似触动了什么,一点微芒仿佛在图上跳跃燃起,微弱却固执。
“冬月,”她轻声呼唤。
“姑娘?”窗边立刻传来回应。
“快到村口时,知会我一声。”
“是,姑娘。”
骡车在不算平坦的官道上摇晃前行。季墨将图纸展于膝头,就着车篷间隙透进的微光,再次陷入了专注的凝思。窗外,几片细盐似的雪花无声飘落车顶,旋即便消失了踪迹。
季石村,已然不远。潜藏其中的棘手俗务、蛰伏其下的崭新生机,亦一同悄然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