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虚仙尊修行万载，历经红尘万象，自认已勘破世间百态。不想在这稚龄女童面前，竟尝到了久违的束手无策。
霞光漫天，她嫌刺眼；证道修仙，她谓无趣。任凭他施展万般手段，小姑娘始终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倒像是他在无理取闹。
然而这般反应，反倒让清虚仙尊愈发坚定了收徒之心。
万年来，他见过太多人为仙缘痴狂，却从未见过这般视仙家手段如无物的心性。
这分明是道心天生的璞玉，若是任其埋没凡尘，才是真正的暴殄天物。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这位早已超脱轮回的修仙界巨擘，竟拿出了比当年参悟生死玄关、冲击渡劫天堑时还要充沛的耐心，对着这个小姑娘使出了浑身解数。
第一式，投其所好。姑娘家都喜欢灵巧可爱的小玩意儿。
他特意前往昆仑山巅，捉来一只羽毛流光溢彩、歌喉清越婉转的七彩灵雀，装入以暖玉为架、冰蚕丝为笼的精致小居中，献宝似的送到云绫面前。
小绫儿且看，此乃昆仑仙山的灵雀，其鸣声能安神定魄，伴你入眠最是相宜。
那灵雀极通人性，闻言便轻启朱喙，一段空灵悦耳的旋律如水般流淌开来，连周遭喧闹的虫鸣都为之静默了几分。
云绫盯着那团七彩光华，看了约莫三息。
就在清虚仙尊以为此法奏效时，她慢悠悠地开口，小脸一派严肃：聒噪。再叫，就把你的毛拔了做毽子。
那灵雀的歌声戛然而止，黑豆似的眼珠瞪得溜圆，浑身彩羽炸起，猛地缩到笼子最深处，死死闭紧了嘴巴，竟是活生生被吓住了。
清虚仙尊持拂尘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第二式，以味诱之。人总要吃饭，口腹之欲对于凡人来说，应有极大吸引力，似此般清贫之地尤甚。
他亲自采集晨曦朝露与东方未曦的紫霞，耗费心神烹制了一桌灵气氤氲、光华内蕴的仙家珍馐。
龙须酥轻若云絮，凤髓膏莹润生辉，八宝灵米饭粒粒分明，香气飘散，惹得村中犬吠不已，涎水直流。
他信心满满地将云绫抱至桌前。
小丫头拿起玉箸，每样皆浅尝一口，细嚼慢咽。
滋味如何？清虚仙尊满怀期待。
云绫放下玉箸，神情依旧平淡，给出了她认为的中肯评价：寡淡。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极难察觉的怀念，不如……他乡烟火滋味。
面上一派沉寂，脑子里却不停地闪现出火锅烧烤小龙虾等华夏各地小吃不知凡几……
或许，以后有机会可以尝试复刻一下？
清虚真人望着那桌足以让金丹修士趋之若鹜的灵膳，又看看思绪不知飘到哪里的小女娃，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甚至开始怀疑这小娃娃的舌窍是否异于常人。
……
十八般技艺通通败下阵来。清虚真人终于恍然，软的不成，看来只得略施手段。
这日，云绫正对着墙角一株无精打采的野草出神。
她昨日分明察觉此草悄然挪动了一寸，正静观其变，忽觉后领一紧，双脚已然离地。
数日无所进的清虚仙尊终于失了徐徐图之的耐心，决意先将人带回宗门再行计较。
稚子无知，待她伴于身边日久，耳濡目染，自然能知晓修仙之妙！
小娃娃，此地灵气稀薄，于你根基无益，老夫带你寻一处洞天福地。
云绫悬在空中，四肢自然垂落，宛若一只被拎住后颈的猫儿，并无挣扎，只问了句：远否？
呃……万里之遥，不过转瞬。
她听闻，非但无惧，反似松了口气，彼处可清静？可有供我躺……呃，时常独处之地？
清虚一怔：……我青霄仙宗占地极广，乃清修圣地，自然幽寂，门人弟子亦非俗流。
那便好。 云绫点了点小脑袋，甚至还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被拎得更舒适些，启程吧。
清虚仙尊喉头一哽，备好的满腹劝说之词，竟无一句能派上用场。
修仙之人最重因果。他提着云绫，先行至老村长家中。
老村长正在院中劈柴，见凭空出现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手中还拎着面无表情的云绫，惊得险些丢了柴刀。
老丈莫惊。 清虚仙尊将云绫轻轻放下，执了一道礼，语气温和，贫道乃青霄仙宗清虚子，云游至此，见这小女娃灵根天成，乃万年不遇的修仙奇才，欲引她入道，授以真传，不知老丈可愿成全？
老村长闻言，愣怔许久。
他看看气质超然的清虚真人，又瞧瞧一旁事不关己、已开始观察地上蚁群的云绫，浑浊的眼中情绪翻涌，有惊愕，有茫然，亦有几分了然与难以割舍。
他声音发颤：仙……仙长是说，绫丫头她……并非池中之物？
何止！ 清虚仙尊语气斩钉截铁，她之资质，举世无双。困于此地，无异于明珠蒙尘，虚掷光阴。
若随我修行，前路不可限量，或可窥天地之妙，得长生久视。此乃她命中机缘，亦是此间村落之福荫。
他略作停顿，自袖中取出一只温润小玉瓶和数道符箓，此中有十粒培元丹，于修行增益有限，然于凡人，可固本培元，延年益寿。此符贴身佩戴，可保平安，聊表谢意，感念诸位这些年对她的照拂之恩。
老村长双手微颤地接过那触手生温的玉瓶，心知此言非虚。云绫这孩子，自幼便与众不同。
婴孩时便不爱哭闹，有需求也只寻常发出几声提示，慢慢长大后亦与同村家孩子不同，从不玩闹，她似眼内通晓世事，又似眼中空无一物，怎么瞧都不像寻常五岁稚童。
他沉默半晌，终是化作一声长叹，弯下腰，慈祥地看着云绫：绫丫头，你……可愿意随仙长去？去学那通天彻地的本事？
云绫抬起头，望了望老村长饱经风霜的面容，又瞥了一眼身旁目光灼灼的白胡子老头儿，最后将视线投向青霄仙宗所在的远方。
她虽不知具体方位，却直觉彼处气息更为清冽净澈。
想起方才的对话，她轻轻颔首：
随即面向老村长，弯腰九十度，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多谢阿爷照拂之恩，云绫身无长物，日后若有缘，定回报之。我去了。
没有哭闹，没有留恋，干脆得让老村长鼻尖发酸，却又隐隐觉得，或许寻道长生才是这孩子应有的归宿。
清虚仙尊大喜，再次向老村长拱手：老丈宽心，贫道必视如己出，倾囊相授。
言罢，不再迟疑，提起云绫，祥云自生，托着二人朝青霄仙宗方向迤逦而去。
却也不忘回手为这个清贫却质朴的小村落降下一道福瑞。
一只通体雪白的仙鹤从旁飞出，清唳一声，振翅紧随，鹤瞳之中却满是人性化的困惑——自家这位尊崇无比的太上长老，何时变得如此……执着了？
老村长拄着拐杖，仰首望着那迅速消失在云霭之中的光点，握紧了手中犹带余温的玉瓶和符箓，于渐起的暮色中，伫立良久。